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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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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高升

   “张说罢相了。”

      五月初的成都已经显出了夏日的炎热,若非韦宅之中特意安设了送风的手摇扇,坐在那儿却有些气闷。然而,平日里最怕热的韦礼,此时此刻却忘了擦汗,盯着杜士仪看了又看,确信他并没有丝毫蒙骗自己,他方才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这下可好,朝中没人虎视眈眈,我们在益州就能够腾出手来放手大于了

      “陛下将张说下狱鞫问的时候,你那伯父秉公无私,查清了张说纳贿度僧卖官等事,至于占星等等,却是给他说了好话。就因为这个,陛下还赞韦尚书大公无私,堪为群臣楷模。”这样大的消息,杜士仪是玉真公主通过王元宝的商路日夜不停送到成都的,比官面上的消息更快,因而,也更多出了旁人绝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此刻见韦礼又惊又喜,他便笑道,“恭喜令伯父再得圣眷。

      “马后炮还不是你愣是逼我悄悄写信回京,说是若有万一,让伯父主持公道,否则我伯父对张说可没什么好感,怎会给他说公道话?”韦礼对杜士仪这恭喜嗤之以鼻,但心里却不无疑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这对我伯父固然有利,但万一打虎不死,张说趁机复起,到时候因为你上书挑起了这么一次波澜而恨上了你,那岂不是你反受其害?这宇文融他们要是知道了……”

      “你伯父会让宇文融知道?”

      见韦礼顿时哑口无言,杜士仪却没有再解释。

      自开元李隆基亲政以来,真正握有大权的宰相已经连换数任,先是刘幽求张说,而后是姚崇、宋憬、张嘉贞、张说,每一次更迭都伴随着罢相贬官,拔擢重用,但无一例外,这些宰相都还算体面下台。李隆基借用这种炉火纯青的罢相拜相,维持着天子对朝政和百官的控制力,这次也没什么不同。宇文融要真的是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反而会触碰天子的忌讳。

      而且,他绝不会把自己对于将来的全盘规划,寄希望于所谓盟友身上。源乾曜这种老好人宰相会支持他,因为他不谋求独霸政事堂,反而会有荐才的公心;宋憬这种刚正不阿的直臣会支持他,因为他更看重的是官员的能力和风骨;而宇文融李林甫支持他,是因为他能够提供给他们需要的东西,而哪一天他提供不了,抑或是与其有所冲突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必然会翻脸比谁都快

      当年杜士仪释褐授万年尉,主持京兆府解试的时候,韦礼和王翰王维一同帮其评阅试卷,与两人都有些来往。而后王维骤然被贬济州司户参军,他自己也从京官任上调了出京,想到王翰作为张说看重的词臣步步高升,如今张说倒台,韦礼不由得想到了王翰身上。

      “对了,那王六……”

      说到这个,杜士仪不禁叹了一口气:“张说罢相,王子羽此前东奔西走为其不平,已经出为汝州长史。”

      “汝州?汝州距离洛阳不过一箭之地,这处分倒是很轻微啊。”韦礼见惯了起起落落,不说别人,自家伯父父亲都是这样,因而他倒是洒脱得一笑,“想来王子羽这人豪爽得很,反而会觉得快意也不一定”

      “希望如此吧”杜士仪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想到玉真公主隐隐透露,王翰还去走了高力士的门路。如此看来,必然是杜十三娘抑或崔俭玄看穿了他的隐语,否则王翰决计不会想到内侍身上。真不知道,他这算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不说这些了,蜀地各处的茶关已经渐成体系,茶引的推行亦是卓有成效,据说茶引司这已经卖出了足足三千张茶引,千余张茶由,这是真的?”

      听到韦礼突然改口问这个,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些家伙,我还吩咐他们全都给我低调一些,没想到这数字竟然就已经出去了不过能卖出去这许多,却是因为吐蕃和奚族契丹,甚至连突厥那边都是需求猛增,否则那些茶商岂会如此容易就范?”

      “不过除却蜀茶之外,我听得江南如今亦是渐渐有些种茶人。蜀茶要行茶引,那些茶商会不会转战江南?”

      “所以,这就要等朝中的集议了。如今张说罢相,只希望我提请的这件事能够有个好结果。”

      张说罢相的正式消息传到成都,比杜士仪和韦礼得到消息,整整要晚了将近十天。饶是如此,在益州乃至整个蜀中,此事的震动都非同小可。去岁年底张说还作为封禅使陪同封禅泰山,甚至连随行心腹都一举官升数级,分明是最最煊赫的时候,如今却说倒台就倒台?一时间,各州刺史当中,曾经趋附张说或者与其有交情的,有的惶惶不安,有的义愤填膺,但更多的是与其无关的人在背地里众说纷纭。

      而最最庆幸的人,却非罗德莫属。一想到自己当初要是硬着头皮跟范承明一条道走到黑的下场,他就不寒而栗,在家转了几天之后,他就又硬求了李天绎作陪,到成都县廨捐出了两千贯——至于于什么他根本不管,只求杜士仪能把之前的事全都忘了

      巴蜀茶会的会员商户们倒是表现得情绪稳定。作为纯粹的商人,宰相这种层级上是谁人做主,和他们关系不大,反而道听途说的杜士仪和范承明那点针锋相对的往事,结合如今张说的倒台,反而让他们对如今判茶引司事的杜士仪更生出了不少敬畏来。至于暗地里贩运私茶的,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丁点小事而偃旗息鼓,可动作不免小心翼翼了许多。

      在这种上下震动议论观望的当口,数骑来自洛阳的信使抵达了成都县廨。为首的人一跃下马后,对门前亮出信符说了一句有制书,门上就立时不敢耽搁地将其一路引了进去。而等到杜士仪闻讯赶到了正堂时,见到人时,他面上立刻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然而,要叙别情,现在却还不是时候,他只能正色以礼相见。而对方微微颔首过后,等到一切预备停当,便沉声说道:“成都令杜士仪,才称人秀,品冠贤才。屡有诤谏直言,常进谋国之议。今依所奏,建剑南道及江南东道西道淮南岭南道茶引司,可授殿中侍御史,仍判益州两税使,并茶引司诸事,以茶引司事为先。”

      所谓的殿中侍御史虽是本职,但两税使和茶引使这两个使职方才是重中之重。面对这样一道期待已久言简意赅的制书,杜士仪长长透了一口气,心中更加明白,天子用宇文融,是为了财计,而如今采纳自己的进言,同样也是为了财计。至于事情办不好,是否会拿自己平息民愤,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接了制书,把这位千里迢迢赶赴成都传信的信使请到了书斋奉茶,杜士仪方才拉下了刚刚在人前一本正经的脸,笑容可掬地问道:“三师兄,怎么会是你亲自来?”

      “东都疾风骤雨,大师兄都悄悄来打探了一回消息,得知风平浪静后方才回嵩山去了,你说我为何要来?”裴宁依旧是那张冷冷的脸,直到犀利的眼神看得杜士仪有些心虚地于咳了一声,他方才冷哼道,“那时候你一上书,我那族兄就把我叫去逼问了一通,结果我自然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是真不知道你在两京就常常闹得天翻地覆,到了成都竟然也是如此,我要是再不来,天知道你还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主意?”

      杜士仪当初在嵩山草堂时,最怕的就不是恩师卢鸿,而是冷面监学御史裴宁。如今被裴宁这样一说,他唯有不吭声。裴璀和张说交情极好,他与其让裴宁里外不是人,还不如索性报喜不报忧,免得人担心。可如今看来,这一招显然不太灵验,没看裴宁于脆就亲自来了?

      “三师兄……”

      这一声之后,他还没想好怎么赔情,裴宁就淡淡地说道:“大师兄用了些手段,我又让族兄在吏部尚书任上最后帮了我一个忙,我这次来也就不回去了,留下给你当个副手。”

      “什么”

      要给自己派副使的事杜士仪早就听说了,原本听说是老相识郭荃,可没想到一转眼就变成了裴宁杜士仪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可裴宁却冷冷回看着他道:“怎么,你觉得我无法胜任?”

      “我怎么敢”杜士仪赶紧否认,但一想到裴宁刚刚的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一层意思,他便登时心中一紧,“刚才三师兄说裴尚书在吏部尚书任上帮你最后一个忙,难道……”

      “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张相国都倒台了,被他一直称道引荐的族兄怎么还占得住吏部尚书之位?不说此事了,你又不曾和宇文融等人沆瀣一气。只你此前声势太大,倘若不能好好将茶引司之事推行下去,到时候反弹必然极烈。南来吴裴虽则北归之后,多在北地,但毕竟一度南迁,在襄阳还有些族人,更有人南迁江南之地,而京兆杜氏乃是地道的北人,由我随你行事,总比你独臂难支的强。要知道,你这成都令的位子是韦十四郎接,你这一出巴蜀,没个帮手如何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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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师兄考师侄,却见女弟子

      裴宁此次顺路充当传达制书的信使,除了给杜士仪带来了升官的喜讯之外,也给韦礼带来了成都令的吏部任命书。。

      大半年的益州大都督府司户参军,一年不到的录事参军,如今又再次一跃接任成都令,韦礼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三任官的交替,足够无数寒素出身的官员羡慕嫉妒恨了。然而,如今他的伯父韦抗重新入为刑部尚书,父亲韦拯亦是有传言将进为郎官,再加上相比朝中那等动荡,这擢升也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即便如此,能够在外而连连升迁,韦礼自也是高兴得很,裴宁去了宣了尚书省吏部之命后,他便邀杜士仪和裴宁在家小酌,一时喝得酩酊大醉。

      而成都县廨上下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消息,亦是一片震撼。原本王铭的缺口去岁年底就已经被人补上了,新来担当捕贼尉的乃是从明经登科,才刚释褐的山南士族子弟刘兴义,做事勤勤恳恳,颇得杜士仪信任,县丞于陵则如今也老实了,主簿桂无咎就更不消说。得知杜士仪升任殿中侍御史,而且权限进一步扩大,而接任成都令的赫然是杜士仪的好友录事参军韦礼,几个人面面相觑之余,却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明公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前杜士仪跟着那位来自洛阳的天使出门,来不及去恭贺的几个属官全都慌忙出门,相见之时更是恭贺道喜不迭。而杜士仪对他们也显得格外和煦,一一说话之后,却对最后上前来的县尉武志明说:“武少府随我进来说话。”

      见杜士仪单单点了武志明,于陵则和桂无咎自然有些心中泛酸,只有尚年少的刘兴义看着武志明跟进去的背影,用很有几分羡慕的语气笑着说道:“杜明府真是厉害,三头及第,由万年尉而左拾遗,又在丽正书院中修了一年多的书,出为成都令也才一年多,这就已经升任殿中侍御史了。”

      “人比人气死人……”于陵则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嘟囔了一句,却是有些垂头丧气地回屋继续办事去了。

      而武志明并不认识裴宁,眼见杜士仪竟然把这位来宣制书的天使给请进了书斋,他不禁纳罕十分,连陈宝儿也在一旁都没有注意到。当杜士仪吩咐他落座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把脊背挺得笔直,随即就听到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我到成都已经有一年半多了,武少府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所以如今我离任之际,也想问你一句。倘若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辅佐韦十四郎,我可以设法举荐你升任主簿,甚至县丞。如若你愿意跟着我,茶引司如今既是要从此前的五州扩展到剑南道,甚至整个江南,我也需要信得过的人。”

      武志明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简直无法置信这样的好事一下子就砸在了自己头上。他下意识地重重咬了咬舌尖,这才意识到不是做梦,因而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若非明公主持公道,只怕我还得一直辛辛苦苦地于着捕贼尉,是明公信赖,视我为腹心,委以重任,方才有我的今天。如今明公受命主持茶引司之事,我虽不才,但愿附骥尾”

      见武志明几乎想都不想便说出如此一番话来,裴宁那冷峻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把目光转向了自己。

      “裴御史此次以监察御史之职,出任茶引司副使,武少府既然愿意跟我去茶引司,今后有的是和裴御史打交道的机会。”

      杜士仪说到这里,发现武志明偷瞥了裴宁一眼,立时显得小心翼翼,他深知是这位三师兄的寒气外放吓着了人,一时不禁莞尔,口中自然不会揭破两人的这一层关系。等到放了武志明出去预备,他又唤了陈宝儿上前,因笑道:“宝儿,这是监察御史裴宁裴叔峻,出自南来吴裴,也是我于卢师草堂求学时的三师兄。于你来说,应该叫一声师伯。”

      跟着杜士仪,陈宝儿曾经见过韦礼和张简二人,那时候杜士仪不过是令他叫一声世伯,如今这一位却是师伯,自然更显亲近。尽管裴宁那冷冽的目光犀利得有些扎人,但他却连忙坦然上前施礼拜见口称师伯,起身之际,他就听到面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你跟着君礼都学了什么?”

      “学了《论语》、《礼记》,正在读春秋三传,但还只是会诵,不少地方仍然不明其意……”陈宝儿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课业,甚至连临了些什么帖子都和盘托出,末了才低下头说,“弟子从小只是断断续续读书认字,底子薄弱,虽蒙杜师花费了大工夫大力气,却依旧只学了一些经史皮毛。”

      “底子薄弱不要紧,想当初你师傅到草堂求学的时候,也只是经史能诵,却一知半解。”裴宁毫不在意地揭了杜士仪的短,随口考较了陈宝儿多条经义,见果然能熟练地诵出上下文,理解上头则能显然看出落后于那些官宦世家子弟之处,他就微微颔首道,“学不分先后,你现在不过十三岁,和你师傅当年求学时一般年纪,不用妄自菲薄。贺礼部那等名声赫赫的文坛大家,也不过四十方才豪取状头,你只要苦学二十余载,此前耽误的那数年须臾就能弥补”

      “是,谢谢师伯”陈宝儿只觉得又惊又喜,慌忙再次大礼谢过,等到依杜士仪吩咐退出屋子时,他方才露出了难以抑制的雀跃喜色。

      那样一位冷面的长辈,竟然会如此勉励他

      “这孩子心性不错。”

      尽管杜士仪提到过收陈宝儿为弟子时的内情,但此刻亲眼得见,裴宁自然大为满意。当杜士仪提到此行仍然会带上他充记室的时候,即使知道这记室不过是一个称呼,并非实际官职,他仍旧为杜士仪对这个弟子的看重而动容。直到杜士仪说起当初那桩刘张氏触柱的案子,听到陈宝儿如何对付了那一家无赖父子三人,他方才再次露出了笑容。

      “掌管文书机要,好记性之外还要有甄别是非之心,品行更是要紧。他既然有明辨是非之能,你又属意于他,一个记室,外人也无从置喙。”

      杜士仪知道裴宁在草堂时,管着上上下下上百名学生,对人的品行重视更胜于学识,而且眼光极准。所以,裴宁能赞陈宝儿这么一句,他心里就更高兴了。然而今日难得师兄弟重逢,他可不乐意一个劲地说着这些公事大事,少不得关切地问道:“未知三师兄此行,可带来了家室?”

      他的柳下惠那是做给人看的,暗地里却有佳人相伴,而裴宁却是自从当年未婚妻亡故之后便再未谈婚论嫁,这一拖都多少年了?他就想不明白,裴宁固然父母双亡,可长兄长嫂都在,还有裴璀这样身居高位的族兄,怎会任由其一直这么形单影只?

      “婆婆妈妈”裴宁却根本不接杜士仪这话茬,只用招牌的冷脸把杜士仪挡了回去。然而,他正试图把话题拐到正事上头,外面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是陈宝儿小心翼翼的声音。

      “杜师,师伯,杨小娘子来了。”

      还不等吃了一惊的杜士仪想出什么暂时把小丫头挡在门外的主意,外间就已经传来了玉奴那清亮的声音。

      “师傅,师傅,我已经听说了,你就要走了是不是?你就要不在成都了是不是?阿爷又去了雅州,如果你也走了,你让玉奴怎么办……”

      听到那声音越来越低,中间还能听到明显的抽泣,杜士仪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也顾不得裴宁那蹙起的眉头,站起身快步到了门口把门拉开。果然,他就看到满脸尴尬的陈宝儿身侧,玉奴正眼睛通红地站在那儿,一见他出来,小丫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孺慕和悲伤:“师傅,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走,连你也不要玉奴了……”

      事出突然,杜士仪也没想到任命会来得这般顺利,所以,他根本就还没想到玉奴的问题。此时此刻见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的,尽管不知道是杨家就这么纵容了她跑来,还是小丫头又拿出了从前那样的逃家大计,他不得不软言哄骗道:“你阿爷是升官去了雅州,并不是不要你,师傅我也是。朝中对师傅另有任用,所以我得离开一阵子,但并不是就不回来了……”

      “师傅骗人”

      玉奴使劲摇摇头打断了杜士仪的话,随即抬起了头死死盯着他,“三姊说了,师傅接下来怕要满天下跑,如果一切顺利,只会回京城去,根本不可能回成都来师傅,我的楚汉还没学好呢,呜呜呜呜……”

      这话说到最后,就化成了一阵呜咽,让杜士仪好一阵无言。就在他使劲转动脑筋琢磨如何哄小女孩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

      “你除了季珍,还收了一个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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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 弟子美人,清福无边

       糟糕,这事情却是从来都没对裴宁说过

      杜士仪心里咯噔一下,正试图解释两句,玉奴却已经看到了他身后出来的那个青年。

      对方看上去仿佛比杜士仪年长,五官轮廓分明,乍一看去分明是极其英挺俊朗,但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意,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尤其是当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只觉得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可转瞬间想到这兴许就是陈宝儿刚刚说的那个从东都来的信使,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子,不退反进了一步。

      “没错,我跟着师傅学琵琶已经一年多了”玉奴鼓起勇气回答了这么一句,可在那倏然转厉的眼神注视下,她突然只觉得满腔勇气如同冰雪一般融化,最后还是努力攥紧了小拳头,这才让自己没有后退,“郎君就是东都来的天使?”

      裴宁这还是第一次见玉奴,什么粉妆玉琢,什么眉眼如画,在他看来都是无谓的事,但小丫头此前分明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面对自己的质问,却突然如同炸了毛的小猫似的,奋起勇气和他对视,从小到大就没几次体会过有趣这种感觉的他,竟破天荒地挑了挑嘴角。陈宝儿和玉奴对此倒没觉得什么,只觉得裴宁这一笑,周身那股寒气看上去仿佛就消解了不少,而杜士仪却少有见他对生人这般温和,此刻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

      “不错,我就是东都来的信使。”裴宁随口接了一句,面上的笑容须臾就敛去了,眼睛却是看着杜士仪,“十九郎,她真的是你的弟子?”

      “三师兄,我是教了她一年多的琵琶,这一声师傅却也本该是应当的。”玉奴人也来了话也说了,刚刚还在裴宁面前如此硬撑,杜士仪暗叹一声,便轻轻牵起了小丫头的手,“她阿爷就是雅州司马杨玄琰,要说这一任命本来就是我竭力促成的,如今她小小年纪不得父亲在身边,又听说我也要走,故而方才露出了如此留恋之态。”

      说到这里,他便低头看着似懂非懂的玉奴说道:“玉奴,这是师傅的三师兄,当年我学琵琶,就是三师兄奉卢师之命教给我的,所以,论理在琵琶乐理之道,这算是你的师祖了,不可无礼。”

      “啊”

      玉奴顿时瞠目结舌。下一刻,她便连忙裣衽施礼道:“是玉奴失礼了……我只是不想……不想……”

      裴宁差点被杜士仪这煞有介事的介绍给气乐了,可杜士仪话都说出去了,他只能狠狠瞪了这家伙一眼,继而就打断了玉奴的话:“你跟着你师傅都学了些什么?”

      “学了识谱,学了调弦,还学了很多曲子……”

      仿佛是生怕裴宁质疑不承认,玉奴几乎掰着手指头把自己这些年学过的曲子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足足二十余曲。别说她如今尚不过七岁,就是比她更大一些的,也很少能够学得这般之快,裴宁自己就是学着裴家琵琶长大的,最初有些不信,待见杜士仪面露自得之色,他不禁眉头一挑。

      杜士仪在外官任上不过两年不到,捡到一个心性资质品行全都称得上优秀的弟子不算,竟然连音律琵琶也能找到这般良才美质?

      “十九郎,你还真是机缘独到”

      听到裴宁的这么一句话,杜士仪知道玉奴的真情流露和资质禀赋已经打动了自己这位苛刻的三师兄,一时间如释重负。然而,他更知道三师兄为人公私分明,此刻他只能轻轻吸了一口气蹲下身来,斟酌了一下语句后,便对玉奴说道:“玉奴,师傅的任命也才刚下来,是否立刻远行却还是没准的事,所以你现在就哭还来得太早了。师傅还兼任着益州两税使,哪里会轻易就离开成都再不回来?倒是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近来说不定就要去雅州巡视,届时还能带着你去探视你阿爷。”

      七岁的小丫头毕竟没办法识破成年人那些善意的谎言,玉奴就被杜士仪这一句句话说得呼吸急促两眼放光,最终轻轻点了点头,放开了死死攥着杜士仪的手。她使劲又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屈了屈膝说道:“是玉奴不该听了三姊提到这事就匆匆赶过来,玉奴向师傅和师伯赔礼。不过……”

      她突然对着杜士仪伸出了小手指,认认真真地说:“师傅,拉钩?要是师傅骗我,我就去告诉师娘”

      拉钩这种事,杜士仪即便知道这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但也并不怎么排斥。可是,玉奴在这种要紧关头突然一嗓子捅出了师娘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感觉到了后背上那两道犹如实质的目光,顿时暗自叫苦。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勾着她的小指做出承诺,直到陈宝儿行过礼后把玉奴送了出去,他才转身过来面对着裴宁那审视的眼神。

      “三师兄……”

      “小师弟,你这隐瞒的功夫,实在是炉火纯青”尽管如今卢鸿的入室弟子早已又添了好些,但在裴宁心目中,总是把杜士仪视作为小师弟,此刻又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旧日称呼。

      无奈之下,杜士仪只能把裴宁先请回了书斋,又再次关上了门,随即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三师兄,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你不也是年过三旬却尚未谈婚论嫁。”

      “我和你不同。”

      裴宁这一次却没有岔开话题,摇了摇头后便淡淡地说道:“我生下未久,阿娘就去世了,阿爷之后又续娶了妻室,而我生来冷性,曾有相士说我命中克亲,因为阿爷和卢师有旧,故而我幼龄便到卢师草堂求学。时过境迁,阿爷和我继母双双过世,原本少有人记得此条,但那时候阿兄做主为我定下了未婚妻之后,正当锦瑟华年的她却也未几撒手而归,自然不免又有人说起旧事。我本就不在乎婚姻之事,就是仕途,若非大师兄一再劝诫,我也不会去勉力一试,如今能拖几年就拖几年,等到不能再作他想,我就回山助卢师传道授业解惑,所以,我自然和你不同。”

      杜士仪这才知道,相比自己瞎掰的所谓命中克贵妻,裴宁才是真真正正受那些相术占卜之言牵累至深。一想到裴宁从小是如何养成的这般冷性,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对方一口堵了回去。

      “若你要我去求司马宗主向人辟谣,那就不必了。司马宗主虽很少批命占相,早年间来往嵩山,却曾经为我卜过一卦,道是绝情冷性,不宜后嗣。”裴宁莞尔一笑,却是显得犹如汉白玉一般的脸上生动了一些,“不但是我,大师兄也得了如此批语。所以,当初大师兄送我出山时曾经对我戏言过,什么时候被人揪着我不娶妻不放,我什么时候就回山陪着卢师隐居。想必到了那时候,小师弟你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司马承祯……竟然真的颇精命理玄学?

      杜士仪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又是感动于裴宁卢望之这些师兄的期望和苦心,又是感激司马承祯一直以来对他的提携和照拂,甚至连那种鬼话都帮忙圆谎,一时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他方才低声说道:“三师兄既是如此推心置腹,我也不敢再隐瞒。其实,当年我请司马宗主替我放出克贵妻之语,不止是为了回绝圣人以我尚主之意,权贵公卿以我为婿之心,其实也是因为我早有意中人。”

      “真是如此?”见杜士仪点了点头,裴宁不禁轻哼了一声,“当初大师兄就这么猜,我却觉得你不至于如此轻率。兼且此后数年你不曾谈婚论嫁,我还以为只是大师兄胡乱猜度,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究竟是何家女子,你不能光明正大立时迎娶回门?”

      杜士仪本待要直说,可话到嘴边,想到裴宁如今人也在成都了,他就索性说道:“她眼下就在成都,三师兄可想去见一见她?”

      裴宁刚刚就在心里把杜士仪可能认识的女子全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但一时半会却还有些疑惑他的意中人究竟是谁。此时此刻杜士仪既然开了口,他就想都不想地点点头道:“好,你带路。”

      即便是裴宁这等不管闲事,更不会在背后说人闲话的性子,当随着杜士仪来到那别有洞天的玉真观时,也不禁暗自腹诽了一声金屋藏娇。然而,当他看到一个侍婢引了一个身穿红衫的丽人款款上前时,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王容在两京时,最初帮父亲王元宝打理过不少生意往来,但见的往往是顶尖人物,而后入金仙观为女冠,更随同金仙公主进出宫闱,但金仙公主鲜少和那些贵妇交际往来,所以等闲人等并未见过她,如裴宁便是今日才与其第一次见面。乍一照面,他就知道这绝非小门小户的女郎,而要说是那些顶尖官宦之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却又没有那种卓越家世熏陶出来的凌人气势,第一印象中,更多的是温和娴雅。

      然而,等到王容开口自报家门,他就知道那温和娴雅四个字,决计和这位女郎搭不上边。

      “见过裴郎君,妾身王容,家父长安王元宝。”

      裴宁立时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好你个杜十九,躲在成都逍遥,美人弟子环绕,这都是什么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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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七章 夫唱妇随

       杜士仪突然把裴宁带到了玉真观,王容事先也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尽管从两京到成都的这条路上,经过她多年的经营,和此次入蜀之后更加下了本钱维持,消息渠道畅通无阻,她更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鼎力支持,宫中但凡发生了什么事,都能立时三刻得到消息,但这一次天子的决断显然来得快,裴宁这个信使走得更快。所以,在裴宁审视的目光下,她压住心里那微微不安,坦然直视着裴宁的眼睛。

      “竟然是王元宝之女”裴宁久久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小师弟,你倒是眼光独到。”

      杜士仪有些心虚裴宁这眼光独到四个字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只能于笑了一声。而王容却歉意地解释道:“杜郎当年因知觊觎我者众,而他又结仇颇多,因而为求万全之计,方才把婚事拖了下来。而且,他矢志先立业,后成家,我也是同意的,总好过贸然成婚后却为人所算的强。”

      “玉曜娘子倒是豁达,还未成婚就先替他说话了”裴宁冷哼一声,见杜士仪仍是没吭声,他就颔首道,“你们既是两情相悦,终身大事想要如何规划,也轮不到我说三道四。只是,小师弟你虽则父母双亡,但上头还有叔父这样的长辈,若一味越过去,难免被人责难。”

      裴宁虽然没有明说,但杜士仪听出他并未因为王容的家世出身而有什么异议,就知道对方已经是默许了,此刻连忙接上话茬道:“多谢三师兄提醒,我和幼娘的事,老叔公早就知道了。而且,当年我北上幽州,就曾经替老叔公捎了一封信给叔父。老叔公已经明说,我的婚姻大事由他做主,不劳叔父操心。

      “朱坡京兆公倒是真心为你着想。小师弟,你能有今天,虽也是你自己勤恳用心,但也多亏了这些亲长提携爱护。此前因为提出暂止租庸调,只收地税户税的事,宋开府受了不少责难,虽则他是提出者,你是执行者,但此事的提出,应也和你脱不开于系吧?”问出这话时,裴宁却已经露出了凝重之色。

      相比茶引,租庸调乃是大唐赋税体制的根本,以两税代租庸调,远远比茶引的撼动性更广,哪怕至今也只是由在成都推行,而扩展到在益州蜀郡这一州之地推行。所以,既然裴宁已经猜到了,杜士仪也就点头承认道:“是,早在几年前宇文融括田括户之际,我就曾经对宋开府提过这件事,只是那时候宋开府觉得兹事体大,所以暂时搁置了。直到我之前出为成都令,又屡次写信将成都客户居人之争告知于他,这才促成了他的上书试点。”

      “你呀……”裴宁看了一眼王容,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和玉曜娘子的婚事,尚且能够如此隐忍多年,为何你那些奇思异想就不能稍稍再等几年,至少等到你官居五品,在朝完全站稳脚跟之后?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陈出新,朝中人等便会把你和宇文融这等借括田括户一再擢升的悻进之臣相提并论,此中利弊以你之聪颖,必然不会不知道须知宇文融是凭门荫入仕,你却是堂堂的三头及第,人人皆知你才高八斗,文华出众”

      面对这么一个犀利直接的问题,杜士仪不禁沉默了下来。难道他还能说,因为知道过不了多少年,那位如今看上去尚属贤明的天子就会接二连三犯糊涂,最终把这盛世大唐一举葬送?难道他还能说,即便被人说成是悻进也在所不惜,只求能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获得足够的话语权和立足之地,以求能够抗衡接下来动荡不安的政局?难道他还能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当一个贤臣,从前那些诤谏风骨,全都是为了给自己顺利打根基铺路?

      然而,他没有说话,王容却开口打破了沉寂:“裴郎君质疑杜郎心急,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不招人嫉是庸才,当初王十三郎一曲郁轮袍,举世赞为绝唱,状头及第,释褐授太乐丞,何等众所瞩目?可一朝被人算计,远贬济州,却是亲友竭尽全力也不能使其重新返京。按部就班固然安稳,但仕途多变,尤其是神仙打架,殃及小鬼,焉知杜郎求安稳,别人就能让他安稳?”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随即缓步到杜士仪身边与其并肩而立:“杜郎曾对我说,两税之制,得利的是天下少田无田的百姓,伤的是拥田数万的大地主;而茶引之制,伤的是茶行茶商之利,惠及的是茶农,更惠及朝廷国库。若能够现在做,比将来做好。若能够让他做,能够做出一个惠民惠国的示范来,比将来别人折腾得鸡飞狗跳强。我一介妇人,不懂得那许多利国利民的大道理,但既是杜郎愿意去做,我也愿意不遗余力从旁相助人力物力。因为我知道,杜郎是有担当的人。”

      这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彼此对视一眼笑意宛然,裴宁竟一时间想起了珠联璧合四个字。哪怕之前见到王容,知道了她的出身来历,他对这桩婚姻并未有什么不满或反对,可此时此刻,他心里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倘若换一个出身高门望族的大家千金,可会对胆大包天的杜士仪这般鼎力支持?

      恐怕不会,因为那些高门大户姻亲无数盘根错节,兼且那些千金从小养尊处优,哪里会知道什么民生疾苦?也只有王元宝这样从寒微而富贵,见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家庭,其女方才会在这等太平盛世居安思危。

      “小师弟,你确实眼光独到。”

      这是裴宁第二次说自己眼光独到。倘若说上一次还有些意味不明,那这一次,杜士仪就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裴宁被王容这番话打动了。此时此刻,他的心头终于真正轻松了起来,当着裴宁的面就含笑执了王容的手,继而开口相邀道:“三师兄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用晚饭吧。任命都已经到了,你这个副使也已经铁板钉钉,我们也该好好商讨商讨,接下来该从何入手。”

      裴宁却不过杜士仪的邀请,当下就留了下来,等晚饭过后,见到了王容书斋中那一幅巨大的木刻地图,他立时为之动容。寻常商人固然会因行商需要而备有自己绘制的地图,但大多数都是粗制劣造,和官府的版本有天壤之别,可王容珍藏的那一份是木刻版,其精度可以媲美当初他在集贤殿任校书郎时所看到过的那些地图版本,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当他得知这是王容派人进蜀之后,因缘巧合以一千贯高价买到的,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却是好东西。”裴宁赞了一句之后,手指就径直指向了西南面的一角,“虽则如今茶引司已经如你所愿,扩展到了剑南道,既然你此前所领五州,已经先行安顿妥当。那么,你之前已经答应了你那小徒儿,不妨从雅州开始

      一贯严肃的裴宁竟然会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杜士仪不禁有些讶异,但隐隐之中也察觉到,裴宁的心情仿佛不错。他自然不会去破坏三师兄这样的好心情,而先稳固原本的五州,然后才进一步扩展,这原本也是他的宗旨。然而,裴宁说完这话后,却又看向了王容。

      “玉曜娘子,云山茶行是你主持,还是令尊也知情?”

      “阿爷只专注琉璃,这茶行本是我喜爱饮茶而设在蜀中用于收茶的,后来因为杜郎有心往奚族契丹输茶,所以数年之间规模大了十几倍,阿爷虽少许知情,但账面也好,银钱进出也好,都是与琉璃坊完全独立的。”王容知道裴宁是可以信赖的人,自然和盘托出道,“而且,杜郎身在蜀中,云山茶行与其有涉,这一点有心人都会知道,倘若让人知道云山茶行的东主慧娘子和阿爷有关,岂不是告诉别人杜郎与我有私?”

      “亏得你们两个能瞒着上上下下这好几年……”

      不等裴宁继续往下说,杜士仪便轻咳道:“三师兄就别揪着我和幼娘不放了,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去如何?从明日开始,只怕还有的是人要见,上路之前更有的是预备要做。”

      杜士仪生怕裴宁问出更多麻烦事来,只能忍痛放下会佳人的机会,硬是拉了裴宁回去。只临走之前,他却与王容约定,由对方先走一步,届时到雅州再行会合。果然,这一夜的消停过后,次日,闻听讯息的各家纷纷前来拜见探听消息,宾客纷至沓来,而杜士仪还要和裴宁抽空去见本州王刺史。等到和韦礼打好交接,又临时征调了武志明随行,这一切预备停当之后,鲜于仲通却是主动找了上门来。

      “闻听明公高升殿中侍御史,领茶引使事,不日即将启程往建各州茶引司,向不才,绵州赵使君颇有几分相熟,明公启程先行南下,向愿北上绵州为使君促成茶政之事,不知明公可能允准?”

      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在成都期间,鲜于仲通向来配合良好,更何况去绵州确实并非顺路,杜士仪稍一沉吟,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下来:“仲通既然有此心,绵州汉州便都交给你吧”

      此话一出,鲜于仲通登时面露惊喜之色,慨然应诺道:“请明公放心,我必定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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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章 都督好茶

  “杜侍御和裴御史来了!”
 
  外间的通报声音让雅州都督卢奇大吃一惊。他用犀利的眼神剜了儿子一眼,却只见其低下头讷讷说道:“我是想着大夫之前还让阿爷多休息少挪动,再者杜侍御和裴御史都说要来亲自拜见阿爷,所以我刚刚不敢先禀报……”
 
  “你呀……糊涂!”
 
  狠狠训出了这两个字,卢奇就不再多训诫,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吩咐儿子把自己搀扶了起来。等到他脱下外头的家居便装,换上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这才不顾卢聪的央求,亲自迎了出去。雅州地处西南边陲,即便如今已经是六月盛夏,但白天和早晚的天气相差极大,这会儿是傍晚时分,他因为身体虚弱,宽大的外袍下还多穿了一件细葛的中衣,即便如此,当一阵风吹来的时候,他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旋即才看清楚了不远处那两个年轻人。
 
  “卢都督。”
 
  引荐杨玄琰去雅州之前,杜士仪就已经通过王容的渠道了解了雅州的情况,因此自然知道卢奇这位雅州都督是真的身体不好。尽管刚刚在外头等候耽搁了一会儿,但见卢奇换了衣裳亲自来迎,他自然不会托大,连忙快走两步上前厮见。而待人一贯冷淡的裴宁,态度甚至比他要更加恭敬一些。
 
  对此杜士仪并不意外,因为在从成都出发之后,裴宁就对他说了,卢奇乃是恩师卢鸿的族兄,尽管血缘关系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但卢鸿对这位为官正派的族兄颇为推崇。
 
  进屋之后,裴宁就诚恳地说道:“之前我从东都出发时太急,也没来得及向卢师提一声。若知道我要到雅州来,卢师定会托我带信。”
 
  卢奇闻言一愣。杜士仪是卢鸿的弟子,这一点早已经天下人尽皆知,可让他没料到的是,此番的茶引司副使,来自京城的这位监察御史裴宁,竟然也是卢鸿的弟子!早年卢鸿遁入山中隐居开设草堂,范阳卢氏上下不少人都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他虽偶尔通信时并不曾以自己的观点加以责备,可暗叹可惜却不曾少过。可谁能想到,即便身在山中,卢鸿的声名却渐渐如日中天?
 
  天子征辟拜官不受,此后卢鸿更是教导出了杜士仪这样一个出色的弟子,使得悬练峰下那座本来简陋的草堂,成为了不少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鸿弟身在乡野,心存高远,我不及也。”
 
  端详着裴宁和杜士仪,卢奇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心中原本的那一丝顾虑也抛开了。
 
  他轻轻用手指叩击了一下扶手,吩咐儿子卢聪去亲自烹茶待客,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茶之一物,有传说乃是神农氏当年尝百草时用来解毒之物,然则从魏晋南北朝渐有茗粥开始,始终未能真正风靡,说到底,还是天下不曾大一统,而魏晋名士风雅归风雅,却更爱五石散的缘故。至于百姓,连饱腹尚不可得,又怎会去种植茶叶?自贞观之后,蜀地一直太平安康,所以种茶的人渐多,圣人即位之后天下太平,茶园更是平添五倍十倍不止。”
 
  说到这里,卢奇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去年曾有人与我看一部茶经,道是杜侍御你所作?未知是托名伪作,还是真出自你之手?”
 
  裴宁也看过杜士仪那一本薄薄的茶经,其中对于烹茶所用之柴炭、泉水、用具、制茶……林林总总都有各式各样的讲究,在两京亦是为人传抄议论。尽管长安洛阳也颇有不少文人雅士嗜好茶道,但这样系统性地阐述这么一件事,杜士仪还是第一个因此固然有人扬言往里头加上什么什么调味方才最佳,但自有一批人在后头附和,就连坊间的茶馆也一下子多了不少。此刻听到卢奇也问了这个他不禁斜睨了杜士仪一眼。
 
  “确实出自我之手。”杜士仪点了点头,见那边烹茶的卢聪竟也在忙碌之余讶异地往自己瞥了一眼,他就笑道,“其实这也是为了推广饮茶之风。须知比起酒来,茶汤甘苦,利于养身,远好过其他各种饮品。有了这本茶经,没喝过茶的兴许会动念去尝一尝,而喝过的,兴许有支持我的,兴许也有不以为然的,不以为然的既然要钻研出更好的理论来反驳我,自然就要消耗更多的茶叶。消耗量大,需求量自然更大,百姓也就会种植更多的茶叶,如此循环往复,却是合则两利的双赢了。”
 
  对于双赢这么一个新鲜的词汇,卢奇不禁喃喃自语了片刻,这才哑然失笑道:“未曾想鸿弟那样方正的人,竟然会教出杜侍御这样灵活变通不拘一格的人。不过,我却想请教,观你在成都施政种种,应该是体恤民生,并非一味逐利的人。如今饮茶之风不过刚刚兴起,你缘何便要上书征收茶引?即便只是针对茶商茶行,可你应该知道,转眼间就会被他们转嫁在茶农身上!”
 
  说到这里,不等杜士仪辩解,刚刚还有些虚弱歪着的他一下子把脊背挺得笔直,竟是露出了少有的威严:“你不要用什么官府指导价来糊弄我。要知道,百姓大多发怵和官府打交道,纵使茶商压价,他们也未必敢相争,抑或是到官府来卖。至于商人,一贯钱的蝇头小利就能够让他们削尖了脑袋,更何况你一口气就从他们手中克扣了一分甚至两分的利润?”
 
  见卢奇此刻目光炯炯,不再像是一个病得连理事都不能的老者,而仿佛恢复了当初年少气盛时,甚至赶在武后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进士,杜士仪不禁暗赞卢门多英杰。然而,他却也怡然不惧,欠了欠身后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都督,同是种地,一亩茶田利大,一亩稻田利大?"
 
  “自然是茶田利大。”卢奇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句,但继而就紧紧皱起了眉头,“然则茶树多种在山地,而粟米稻谷则是种在平地,两者并无冲突。”
 
  “可若是同样一年辛苦耕种,倘若种稻田的所得,却不过种茶所得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农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否能够心甘?而一再见茶农据有大利,是否会有人因为种茶所得丰厚,而弃了自家田亩,改种茶叶?”
 
  见卢奇一下子不说话了,杜士仪方才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当然,种茶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我此前主持过公道的一些客户,在蜀中种茶已经有十几年,这才能够小有成就口茶汤虽是有益于身体,但若无粟米,天底下的人难道都去喝西北风?既然如此,除却种植的难度之外,也需要通过其他办法稍稍调节寻常农户和茶农的收入差,至少使两者不那么悬殊。卢都督应该知道,所谓茶引司,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官卖茶引。”
 
  听到这里,卢奇方才只觉拨开云雾见青天,心头豁然开朗。然而,暗赞杜士仪想得周全的同时,他还是不忘又提醒了对方几句,等到儿子卢聪捧了茶盘上来——奉茶,他又笑道:“来,你这位著述了茶经的茶中君子,也尝尝我最爱的这春茶芽尖。”
 
  杜士仪刚刚没功夫留意卢聪是如何烹茶的,但裴宁却一直冷眼旁观。他对于茶道没什么研究,但受杜士仪影响,也更偏好什么东西都不添加的纯粹茶汤,刚刚见卢聪仿佛还加了些别的,捧了茶在手时,他就流露出了几分犹豫。等小心翼翼尝了一口之后,发现入口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清甜,他不禁挑了挑眉,继而就若有所思地问道:“这茶汤中加了蜂蜜?”
 
  “呵呵,虽说我也看过茶经,但真的要我喝那清汤寡淡的茶水,我却也难以下咽。老了,总喜欢在这里头加点不同的东西,或者是蜂蜜,或者是青梅,又或者是其他的佐料,如何,杜侍御还喝得惯否?”
 
  见卢奇这般问自己,杜士仪不知不觉想到了蜂蜜绿茶纯天然七个字来,竟是不禁莞尔:“萝h青菜各有所爱,卢都督的喜好使然,哪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不过,入口清甜回甘,别有一番滋味,更何况只是稍稍调味,甜味并没有盖过茶味,却也是另一番调味茶的滋味了。”
 
  “调味茶,调味茶……”刚刚替父亲烹茶的卢聪喃喃自语着这个新词,再见父亲也是面露欣然,他便松了一口气。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下一刻,父亲竟是抬手指向了他o
 
  “茶引司要在雅州真正生根发芽,羌獠是越不过的,而且要运茶进吐蕃,更是少不了这些本地人。生羌和中原习俗完全不同,不好打交道,但那些编獠却有所不同。我在雅州这些年,最初身体尚好时,还曾经去过和川灵关始阳各镇,各部不少羌王亦或是蛮王鬼主我都见过,那时候就是四郎随我去的。你们这次来,不妨带着四郎当个向导。”
 
  卢奇根本就没有给卢聪反对的机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四郎,孝顺不在侍疾上,事君以忠,一样是大孝!家中自有仆役从者,用不着你日夜在我病榻前做小儿女之态!杜侍御比你更年轻,却早已经独当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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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一章 滚!

         此话一出,赵冠生惊得头皮发麻,而白发苍苍的叶鬼主面上的笑容却倏然消失了。尽管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但他刚刚还显得和善亲切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格外犀利,犹如刀子似的在杜士仪和裴宁身上打了一个转,这才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卢郎君陪着你的贵客四处走走吧,我就不奉陪了。”

      要是事后听到,曾经在成都压得四处大户豪商透不过气的杜士仪,竟然在雅州这么一处小小的编獠村寨遭到了这般慢待,赵冠生简直能够笑出声来,可如今和人撞了个面对面,他感到的就不是快意,而是心惊肉跳了。果然,极力想把自己掩藏在其他人之中的他就只见杜士仪朝自己看了一眼,继而竟是缓步朝自己走了过来。那一刻,他的心里也不知道转悠着多少念头,甚至一闪念间还动过杀念,可随即就自己掐灭了。

      他只是一介商贾,要真是做那种事,难道想要抄家灭族么?

      当杜士仪来到自己面前时,他强自挤出一丝笑容,这才用恭敬的语气称道:“杜侍御,请恕某之前有眼不识泰山……”

      不等他讷讷解释完,杜士仪便含笑问道:“刚刚叶鬼主称尊驾为赵郎,未知尊驾名讳?”

      “赵冠生。”知道这会儿再想糊弄也是枉然,赵冠生只得老老实实地报上了姓氏名讳。正当他纠结于杜士仪接下来会问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斜里插进来一个声音:“赵郎是我的客人,还请杜侍御不要威吓于他”

      见是叶鬼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两人身侧,赵冠生一时心情矛盾,又想借助自己刚刚对叶鬼主灌输的那些话,进一步激起他对杜士仪的敌意,把这一行人打发走,又生怕反而引得杜士仪怀疑。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杜士仪却稍稍挪动着步子,正对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刚刚我听到,这位赵郎和叶鬼主似乎做了多年的茶叶买卖,以至于叶鬼主答应了他,不和外人做生意?”

      “是又如何?”尽管唐初就开始编户,接受官府管辖,但官府对于獠户,并不像对于寻常汉族民户那样纳入直辖管理,他这个掌管部族祭祀的鬼主,远远比那些村正要有权威,再加上他那急如烈火的性情,就连官府也很少招惹他。而且,赵冠生对他说了一箩筐杜士仪的坏话,在他眼中早已把人打成了奸猾之辈,这会儿自然说话毫不客气。

      “杜侍御是朝廷钦使,但我这村寨只是简陋之所,不敢请杜侍御久留”

      赵冠生有十足的把握,倘若换成任何一个朝廷官员,光是叶鬼主这**的话就能将其气得拂袖而去。然而,杜士仪也好,缓步走来的另一位裴御史也好,两人赫然都是连脸色都纹丝不动,四只眼睛更没有去留意叶鬼主,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在这种压力下,天气原本就热,他更是觉得后背衣衫不知不觉已经全都湿了。

      “我只是来随便看看,而卢四郎,则是代他父亲来买些茶叶。”

      杜士仪知道自己在成都的威望,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事件,这才根深蒂固印在人心中的,自然不指望初到雅州就能虎躯一震,将这里的人震得服服帖帖。果然,他掣出了卢奇的名头,叶鬼主的表情就缓和多了,却又看向卢聪问道:“卢四郎,真是卢都督要买茶叶?唉,之前卢都督帮了村寨解了饮水之急,可事后不管我们送去什么他都不肯收早知道卢都督爱茶,我就挑选春茶最好的芽尖送去了”

      父亲哪里要他来买茶?

      卢聪心里如此说,嘴上却不敢胡乱说话坏了杜士仪的事。果然,他就只听得杜士仪笑吟吟地说:“卢都督洁身自好,从来不肯收人礼物,哪里会白收叶鬼主的茶?卢四郎来之前,卢都督就特意嘱咐过他,一定要出钱和买,不能少半分。不过,卢都督最爱的,也确实是春茶芽尖,如今的价格约摸是两匹帛一斤,他打算买五斤回去,一部分自用,一部分捎回两京馈赠亲友。”

      此话一出,赵冠生就知道坏了。果然,他就只听叶鬼主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两匹帛一斤?蒙山芽尖再好,竟然能够卖出如此高价?”

      “两匹帛一斤,这还是因为雅州靠近蒙山,方才能够如此便宜,若在长安洛阳这两京之地,一斤极品的蒙顶芽尖,却是爱茶之人真的拿着五匹帛四处去买,却也没人肯卖给他”

      既然汉化已深,对于和汉人打交道的利弊,叶鬼主这一大把年纪,自然知之甚深。从前村寨中的山民,也曾经把辛辛苦苦得到的山货和毛皮等等运到雅州城里去卖,但却屡屡遭到人欺压蒙骗,官府也少有主持公道,因而山民们都不太愿意进城去和那些滑胥的汉人打交道。于是,如赵冠生这样定期来和村寨交易的行商,也就受到了欢迎。

      一来赵冠生这样一次性要的东西多,二来他的价格给得虽然不算极高,却好过山民们从前上城里单独叫卖时的所得,三来赵冠生颇懂得做人,常常给山民们捎带一些城里时兴的布匹,乃至于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一来二去,村寨中的人大多数都对他颇有好感,即便叶鬼主是掌管和鬼神通话的鬼主,但也不能免俗。

      可此时此刻,他从杜士仪的话中察觉到了自己从前根本不曾想过的隐情,脸色立时冷冽了下来。他却也不是轻信的人,转身来到卢聪面前拱了拱手,用恭敬而又恳切的语气问道:“卢郎君,如今山茶真的已经卖到了这等高价?”

      卢聪刚刚眼见得杜士仪借着父亲的名义让那位叶鬼主变了态度,等到发现对方转到了自己的面前,呆了一呆之后,他就苦笑道:“阿爷自从到了雅州之后,就酷爱饮茶,又不肯假手他人,收受馈赠,所以这茶市我也是常常亲自去的。这三年间,茶价已经暴涨了一倍不止,而蒙山茶,或者说蒙顶芽尖更是束帛难求一叶,这并非杜侍御杜撰。”

      倘若说杜士仪所言,叶鬼主心头还有犹疑,那么,卢聪也如此说,他心中就信了。他对于卢奇这位雅州都督一直敬服得很,对方又不曾挟恩图报,人也是他自己认出来的,怎会有假?而且,当他去看赵冠生时,就只见往常这位一直以出手大方闻名的行商赵郎,这会儿已经满头大汗。

      面对这幅光景,杜士仪斜睨了赵冠生一眼,又淡淡地说道:“茶引司虽则是初设,却也从来不向茶农收税,而是令收茶的茶商一定要先购茶引,然后方许买茶。为防他们压价伤农,更是定出了一斤茶半匹帛的官府指导价。不知道赵郎和叶鬼主一向交易的,是什么价码?能够让叶鬼主一口答应,绝不会把茶叶卖给别家,而是一定会留给你?”

      民不和官斗,这说的是明面上,至于背地里若是能够不露痕迹使什么绊子,那是本事,赵冠生此前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再加上他们这些稍小一些的茶商也串联了好几个起来,自忖和下头各处茶园茶田的种茶人直接打交道,不是没有一争之力。可此时此刻真的交锋,他就知道自己实在是错得厉害。他已经不再以为今天杜士仪此来是刚巧撞上了自己,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分明对方是有备而来,以有心算无心

      “这个……这个……”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最终只能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辩解道,“我和叶鬼主交易多年,兼且量大,又一向预付钱,所以价码上自然比不上那些财大气粗的豪商……”

      “可赵郎之前对我说,那些豪商自恃财力雄厚,所以会把价格压到远比十斤茶一匹帛更低,于是说服了我用往年五斤茶一匹帛的价格,将今年村寨所产的茶叶全都卖给你,还好似吃了多大的亏”

      叶鬼主既然醒悟了过来,哪里还有那么好糊弄,顿时眉头倒竖:“枉我让村寨上下把你当成贵客,每逢你来,必然会拿出最好的积存货色,宰羊杀鸡,拿出所有的山珍野味,倾其所有招待你,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奸猾之辈你给我滚,日后若是你再敢踏进此地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赵冠生在叶鬼主的这番呵斥之下,一时不禁连退数步,一时心中暗自后悔。和叶鬼主打交道时间长了,他自以为已经摸清楚了这些山民的底细,知道他们不懂得价格波动,自然存着欺诈的心思,多年下来顺顺当当既赚了大钱又卖了乖,可现如今一朝被拆穿,他非但颜面无存,而且倘若这消息传开,他就不要再想在雅州周边的这些编獠熟户之中做生意了

      这些编獠不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生羌生蛮,如叶鬼主这样掌管部族祭祀的鬼主,会参与到各部联合选举大鬼主的会议,而那种时候各家会互通有无,他的名声就会彻底臭了

      然而,此事却还并没有完,正当他灰溜溜要走的时候,却只听杜士仪沉声说道:“叶鬼主,既然你不想和这位一直交易的赵郎再打交道,茶引司所给两斤茶一匹帛的指导价,倘若别人觉得高不愿收,茶引司却也是可以直接收的。倘若叶鬼主不介意,我可以吩咐人立时过来,钱货两清。我却还有话想问这位赵郎,能否请叶鬼主稍息一时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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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托以爱子,教诸爱徒

      尽管叶家寨不过是一个人数不满六百的小村寨,但正如行前卢奇所言,那位年过六旬的叶鬼主,在邻近颇有些小小的名气,来收茶的商户当天就被请到了附近别的村寨。当杜士仪第三日早上启程回雅安时,村寨上下不但送来了从茶叶、药材到毛皮等等各种山中土产,甚至这位叶鬼主还带着一大堆人直接送出了里许地。这也让一贯冷情的裴宁在上马之后,面上露出了感慨之色。

      “要让这些山民感恩戴德,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

      “他们汉化已深,原本就形同汉人无疑,若是待其真心,而不是一心钻在钱眼里,长年累月其利未必在小,只可惜人多数是贪得无厌的”

      当这一路又是跋山涉水,杜士仪最终回到雅州都督府的时候,已经是午后申时了。一进门,他就只见留在都督府内的一个从者快步迎上前来,行过礼后就有些尴尬地说道:“郎君不在,杨小娘子一直闷闷不乐,成天念叨着郎君,甚至还因为都督府内有人说外头不安全,央求杨司马派人去找寻。还是娘子派了人来捎信安抚,她这才情绪好了些,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那个难缠的小丫头

      杜士仪暗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才往见卢奇。此番前往叶家寨能够马到功成,一来是托了王容打探到了最快最准的情报,二来则是多亏了卢奇这位雅州都督极力配合,派了儿子卢聪随行。否则纵使他还是做同样的事情,却未必能够有同样的效果。光是那几个寨子今年的春茶所开的茶引,就已经有整整一千张,也就是六千斤,这还仅仅是一小片地方

      物以稀为贵,而如今的茶市是卖方市场,从吐蕃,到突厥,到奚部,到契丹,渐渐都已经接受甚至很快喜爱上了如此一种饮品,与其日后官府看到这其中的巨大利益,采取什么完全官卖甚至于官种的愚蠢行径,还不如采取茶引这种一度沿用上千年的成熟办法进行调控。

      这一晚上,杜士仪眼前浮现出那些山民们的淳朴笑脸,睡得极其安稳。当次日一大早他睁开眼睛时,就发现外头并不见阳光,耳畔传来的是一阵阵的雨声。下雨对于巴蜀来说可谓是家常便饭,尤其是春夏,雨水多得让呆惯了关中河洛的他最初很不习惯,但久而久之便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唯一不能习惯的,兴许也就是室内那股阴湿之气。

      此时此刻,他直接掀开那一层薄薄的被子,趿拉了鞋子下床,等到推开了支摘窗,就只见天地间雨雾一片,一股水汽扑面而来。暗叹天公还算作美,总算没让他在此前出门在外的时候下雨搅局,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雨点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就听到侧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么早就起了?”

      循声望去,杜士仪就只见裴宁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衫站在廊下,连忙叫了一声三师兄,随即笑答道:“只是正好听到雨声,这才开窗看看。说来咱们之前也算是运气好,否则路上若遇到这样的雨,就连赶路都难。”

      “确实,我也听说蜀中多雨,之前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却只遇到几次雨,而且多半是入夜之后。”

      “夜里下雨白天晴,雅州的雨多数都是这般光景。”

      随着第三个声音突然插入,杜士仪和裴宁就看到了步履蹒跚的卢奇。发现其子卢聪没有陪伴在侧,本着尊老敬老之意,裴宁连忙过去搀扶,而杜士仪则是放下支摘窗去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又穿好了鞋子,这才去打开了门。

      “卢都督若有事,不妨让人告知我们,这一大早下雨路滑,又有些阴湿,卢都督何必亲自来?”

      出门的时候听到裴宁这么说,杜士仪便知道,经过叶家寨那件事,裴宁对卢奇的人品颇为敬重,要知道他这三师兄平日对上司高官固然有礼,但那也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有礼。

      果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卢奇宦海多年饱尝人情冷暖,这会儿听了此言心中熨帖,便笑着说道:“人年纪大了,早上醒得早,想着想着就打算过来看看你们,却不想你们两个年轻人在外头奔波了两日,却依旧起得这么早。我家四郎就不行了,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

      “卢都督客气了,这次若不是卢郎君,此行也不会这么顺利,他也是因为昨天上上下下爬了蒙山上清峰,累着了。”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卢奇哪里会没数目?杜士仪如此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就看着杜士仪说道:“这茶引司的事,据说是有征辟之权的?倘若真是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还有一儿一女在范阳老家,由他们的叔父教导读书,只有四郎随我多年,朝夕侍疾,孝心虽可嘉,资质却不过尔尔,他年顶多求一个明经及第而已。我所虑者,他不通官场人情世故,所以想恳请杜侍御和裴御史带了他去。”

      卢奇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裴宁不禁有些踌躇。对这位雅州都督的人品能力,他自然是敬佩的,可他虽是杜士仪的师兄,这种事却不能僭越做主。因此,他便把目光投向了杜士仪。

      而杜士仪则是在一愣之后,哈哈大笑道:“卢都督此言,我实在是求之不得”

      要知道,整个茶引司乃是从无到有,他需要的人手多如牛毛,纵使卢聪说不上是顶顶出色的,但是,老实这种特质,有时候却能盖过才学资质

      勉强答应,和这求之不得四个字着实是天壤之别。因而,卢奇只觉心中如释重负。他这仕途没有终止,已经是因为当今天子已经把当年心向睿宗的故人几乎清理殆尽,他这样的不要紧人物大可放一马。所以,他也安心于外任。如今,把儿子托付给朝中故旧也并非不能,可明经出仕也需要人提携,更需要人指点。那些只见过少年时卢聪,甚至只是幼年时卢聪的长辈,有几个会真的事无巨细点拨他?

      人太老实,在官场上便很容易遭人挑唆暗算

      卢奇托之以子,此事暂时只限于三位当事者之中,旁人并不知情。而等到早饭过后,杜士仪看着依旧大雨倾盆的天气,约了裴宁下棋解闷时,外间就有人通报说,有一位赵姓商人带着几位商人求见,道是此前已经事先约好的。得知赵冠生果然来了,杜士仪见裴宁面露不豫,他就笑着说道:“三师兄既然不愿意见他,不若去陪卢都督说说话,这事情就我代劳吧”

      裴宁确实懒得和这种贪得无厌的商人打交道,杜士仪既然主动把事情揽上了身,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勉强自己,点了点头后就出了屋子。要是他去见,只怕没多久就会被那种家伙气得拂袖而去,与其如此,还不如省省事情

      而他这一走,杜士仪便弹了弹衣角站起身,却是叫了赤毕进来,对其悄悄言语了几句。等到这位心腹从者心领神会地去照章办事了,他方才施施然出了门,但却并不是往外头去见人,而是径直转去了雅州司马杨玄琰在后头官廨的私宅。果然,他只是让人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师傅,师傅”

      “嗯,看来你的病是真好了,跑得快,声音又大”

      杜士仪戏谑地调侃了一句,玉奴却是嘴巴撅得老高,闷闷不乐地说道:“师傅一声不响就走,都不对我说一声,害得我担心了老半天,要不是师……”

      她说到这里,突然捂住了嘴巴,还东张西望了一眼,发现侍婢们都不在,这才小声说:“要不是师娘对我说肯定没事,我一定磨着阿爷让人带我去找你

      “哪有那么多事,以后少胡思乱想”

      杜士仪知道,此行把玉奴带到雅州,已经是终点,接下来自己再往其它各州,然后出蜀去江南,断然不可能再带着这个无心收下的弟子。于是,他被高高兴兴的玉奴硬是拉着,游赏了一番杨玄琰那万全算不上大的官廨私宅,随即又去教导小丫头练习了好一阵子的琵琶,等到用有些严厉的口气把玉奴给哄回了房练习这一曲他再三教授的楚汉,他总算得以脱身出来,却是让人去叫来了陈宝儿。

      前两日在叶家寨盘桓,他并没有带上陈宝儿,所以这会儿陈宝儿赶了过来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这个少年的脸上分明有些如释重负。他也不多解释,只是颔首问道:“你看见那几个人了,觉得如何?”

      “回禀杜师,他们仿佛有些急躁,坐立不安的样子,而且频频向我打听杜师如今在于什么,什么时候能抽出空来见他们。那个姓赵的商人,还塞给了我这个,他应该是把我当成杜师的侍童了。”陈宝儿展开了掌心,里头赫然是一小粒金子,足以⊥无数人心动乃至于心跳的金子,“他问我杜师心情如何,我就对他说,杜师昨天下午方才回来,有些疲倦,所以应该不会立时见人。”

      “我就知道,你必定明白该如何说话。”杜士仪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吩咐道,“现在跟我去见人。一会儿你酌情笔录,记住,关键的字句不能遗漏一星半点。”

      “是,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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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恩威并济

      狼狈回城,之后又是一天两夜的煎熬,赵冠生看上去已经颇有几分憔悴,就连双眼也完全凹陷了下去。尽管杜士仪以他的家小威胁,但他回城之初,也不是没有动过立刻溜之大吉的念头,可伙计和从者在茶行之外发现的某种动向,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盘算,死心塌地地计算起如何把自己那些盟友带进雅州都督府的事情来。

      然而,他并没有思考太久,前往叶家寨收茶的那几家外地商人,在雅州茶市一下子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还有人上门质问他究竟怎么回事。索性破罐子破摔的他直截了当把之前一日的经过说了,果然盟友们一时大多面如死灰。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话并不是所有时候都管用,尤其是朝廷在强势推行茶引司的当口,他们能够做的也就是背后那点鬼祟小勾当。当这种动作落入别人眼里的时候,那就代表着大祸临头。

      也正因为如此,今天随着赵冠生前来雅州都督府的,足足还有另外四家的商人。他们都是盘踞在雅州当地的茶商,没有太多对外的渠道,往常甚至还曾经给那些大茶商跑腿收茶,赚取中间的利润,至多也就是在剑南道境内做做生意。所以,茶引一出,他们只觉得利润被压缩得薄之又薄,一时只能铤而走险。至于这数年之间茶叶飞涨所得的利润,早就被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刚刚在此斟茶递水的侍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人叫了离去,他们竟是被枯晾在这儿。尽管每个人心里都已经做好了被威吓被讹诈的准备,可这种犹如待宰羔羊一般等死的感觉着实不那么好受。于是,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年纪最大的一个老茶商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怎么还没有动静?”

      “那位杜侍御究竟打算拿我们怎样”

      另一个中年茶商也盯着赵冠生问了一句。至于后者,这会儿面对别人犹如利箭一般刺向自己的目光,却是同样没好气地冷笑道:“你们问我,我去问谁?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还得罪过那位杜侍御,你们要忍不住就走吧

      话虽如此说,其余四个人却没有一个敢走,顶多只能在心里嘀咕一二而已。等到他们枯坐得腰腿都渐渐发麻了,这才听到外间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隐约分辨出仿佛有人称杜侍御,赵冠生赶紧站起身挺直了腰,其余人自也全都学了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们就只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缓步进屋,身后还跟着那个之前他们才见过的侍童。

      “让各位久等了。”

      杜士仪这随口一句话,赵冠生等人慌忙点头哈腰地谦逊,有的说不敢,有的说杜侍御公务繁忙,直到杜士仪在中央主位上坐定,方才有人经不住刚刚长时间的煎熬,小心翼翼地问道:“杜侍御奉旨主持茶引司的事务,此次到雅州来”

      不等此人把话说完,杜士仪便打断了他的试探:“赵郎没有把之前的事告诉你们?”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足足好一会儿,赵冠生才用有些艰难的口气说道:“回禀杜侍御,某已经……已经对他们说了

      “既然说了,各位还装作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杜士仪放下手边刚刚陈宝儿递过来的茶盏,见人已经默不做声地退到角落,手中拢纸成卷,右手握笔,分明已经开始奋笔疾书地记录,他就啪的一下放下了那刑窑茶盏,冷冰冰地说道,“越过茶引司,不请茶引茶由,擅自与乡民买茶,更诋毁官府,若是我要追究,各位自己知道这是个什么罪名”

      这一番呵斥,将杜士仪的年轻气盛显露无疑,一时间下头五张脸表情虽各自不一,心情却大体差不多。而没有给他们辩解的机会,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茶价上涨,各位利润年年攀升,对种茶的农人却一再盘剥,反过来却反而想逃了官府所征,这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各位不妨扪心自问,倘若茶引司包揽收茶之事,日后各位若要收茶,全都一定要从官府手中加价收买,此事何如

      这是之前朝中有御史打探到北地贩茶之利的情形之后,曾经上奏朝廷时提到过的条陈,在民间虽少有人知,但这种奏疏想也知道是很可能存在过的。一时间,赵冠生等人登时面如土色,心里谁都清楚,这比起眼下的先买茶引,后买茶去销售,还要被克扣得更多

      于是,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谁都没吭声。最终,还是赵冠生不无苦涩地说道:“然则我等此前一时贪念,巴蜀茶会又实在是巨头众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倘若各地市场均为茶会垄断,我们买了茶引之后的成本,足以高得让我们没法子……”

      “如今天下种茶的人才有几何?茶叶出产才有多少?”杜士仪连问了这两句之后,见赵冠生一时哑然,他便似笑非笑地伸出手,缓缓屈下了一指,“中原饮茶之风渐渐兴盛,但如今最离不开茶叶的,第一,是奚族。”

      尝到了茶叶好处的奚族,这五年间的茶叶需求量何止一年比一年翻倍

      因此,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杜士仪又屈下了第二根手指头,“其次,则是契丹。契丹和奚族时战时和,对于奚族的情形了若指掌,所以,他们这几年也同样是用马匹换购茶叶的大头。”

      “第三,是突厥人。奚族和契丹的变化,瞒不过突厥王庭,所以,毗伽可汗的谋臣暾欲谷,已经授意这位可汗向朝廷上书结好的时候,大量购入茶叶。仅仅今年,便有数万斤。而第四,吐蕃人如今也已经在购入茶叶,身在高原的他们,更少不了此物。可以说,近年之内,饮茶的人会远远多过于现在,而茶叶的产量乃至于销量,都将数倍于现在。”

      一口气说到这儿,杜士仪方才打量着那几个面色各异的茶商,轻轻吁了一口气:“所以,你们还觉得成本太高无法承担?倘若如今你们被挤出这个圈子,从今往后,纵使茶市再火爆,却也和你们再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即便赵冠生对于杜士仪已经是发怵忌惮到了极点,但此刻听着他这侃侃而谈的分析,也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毕竟,这几年茶行生意的突飞猛进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想到巴蜀茶会据说是杜士仪一手推行整合的,据说吐蕃的商路都是他开拓的,自己没赶上那等好时候,如今又开罪了杜士仪,他咬了咬牙便欠身问道:“杜侍御,之前是我一时糊涂,今后该当如何,还请指点迷津”

      他起了个头,其余几人顿时面面相觑。想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雅州进吐蕃本就有一条现成的路,唯一可虑的只是路上不好走。于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过后,先后有人出言附和请教。面对这样的反应,知道自己之前拿住了他们的痛脚,这才是此次能够成功的关键,杜士仪自是不慌不忙抛出了自己的提议。

      “巴蜀茶会你们既然挤不进去,雅州茶会却并不是不能建的。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以雅州茶会之名和巴蜀茶会接洽,然后谋一席之地,别人自然会接纳你们。而且,据有雅州这蜀中最好的产茶地,入吐蕃之道,别人也同样要借重你们。”见赵冠生等人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过望,杜士仪便摇了摇手指道,“但此前脱漏茶引,各位也需给我立时补齐”

      “这是自然,自然”

      赵冠生早先就做好了割肉卖血的打算,甚至杜士仪所求更多,他也认了,听到只是要补齐之前所逃的茶引钱,他立刻如释重负连连答应。而这一笔钱固然不算少,但对各家来说,也在可以承担的范围之内。

      即便当杜士仪接下来和众人一一敲定了雅州茶会的种种细节,随即又明示,让他们联合起来捐资雅州都督府,修铁索桥以供山民出行时,他们也一口答应了。只是,等到这一切说完,杜士仪招手把之前那个进屋后安静得没有一点存在感的侍童叫了过来的时候,他们才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这是陈季珍,我之前在成都令上,收了他为弟子。”

      什么,这不是侍童?

      赵冠生等人登时瞠目结舌,尤其是曾经悄悄塞给过陈宝儿钱或者其他东西的,一时脸色都涨得通红。见他们这般表情,杜士仪便微微颔首,示意陈宝儿把之前笔录的内容一一读给众人听的时候,他立时看到,这些惊疑不定的商人看着陈宝儿那表情就仿佛看到了鬼一般。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少年郎,竟然几乎把他们所言字字句句都记下来了

      “季珍是我的记室,虽非朝廷制令,但也是我的腹心之人。诸位今后若还要金钱开道,不妨更加小心谨慎一些。若是遇到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这吃亏可就不在小了。”

      “是是是……”

      等到这么些商人狼狈告退下去,杜士仪便让陈季珍把记录的书卷拿来给自己,见他果然是记得凌乱潦草,刚刚能够说得那般事无巨细,更多靠的是记性,而非速记,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宝儿,你这记性也算是老天给你的最大财富。然则我从前读过一篇隐世大贤的文章,名曰伤仲永。”

      杜士仪将那篇王安石的名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见陈宝儿果是悚然受教,他就颔首勉励道:“戒之慎之,不要辜负了你这资质。日后每日晚间,你把这一日所听所闻所想写出来我看,也算是另一种磨练”

      “是,弟子遵命”

      杜士仪笑着冲这懂事的弟子点了点头,心中却不无趣味地想道,这算不算是老师布置给学生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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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伤别离

      雅州茶会的事,杜士仪接下来自然不会事事插手,自有王容出面去接洽

      作为巴蜀茶会的副会长,王容那一身幂离在成都是有名的,但在雅州却有些新鲜了。赵冠生等人起初还对那样大规模的茶会,竟然会让一个女子占据高位有些腹诽,可和人几次三番的交道打下来,无不是领教了对方那精明的手腕和犀利的词锋。等到最后雅州茶会作为一个整体,被接纳为巴蜀茶会的一份子时,几个人如释重负的同时,也不禁叹了一声谁说女子不如男。

      毕竟早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这大唐天下还是娥眉秉政,须眉俯首的时代

      而既然卢奇把卢聪给了自己照应,杜士仪最终决定,把武志明留在这雅州,主持设在雅州的茶引司。尽管有杨玄琰担任雅州司马,卢奇更是雅州都督,但雅州茶叶冠甲蜀中,卢奇这身体,离任是迟早的事,杨玄琰性格太过绵软,不是能扛得住压力的人,反倒是流外吏员出身,在官场底层磨砺打滚了多年的武志明,更加让他能够放心。当他对武志明交待了此事时,武志明果然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下来。

      “明公对我赏识提携,这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自当尽心竭力”

      而这边的茶引推行既然颇为顺利,杜士仪知道自己恐怕在雅州留不了几天了。趁着这最后的时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他尽心尽力连着教了玉奴好几日的琵琶,喜得小丫头无可不可。然而,这一层薄纸终究免不了有捅破的一天,这一日下午,当杜士仪再次来到玉奴的屋子时,却只见杨玄琰竟是也在,而小丫头低头跪坐在那儿,眼睛红红的,见他进来也只是瞟了一眼,随即继续垂头一声不吭。

      “杜侍御”杨玄琰连忙起身含笑打了个招呼,见杜士仪笑着回礼,他请了杜士仪坐下,这才对玉奴喝道,“见了你师傅来也不出声?”

      “师傅……”

      玉奴用极低的声音呢喃了一声,却依旧连脑袋都不抬。面对这光景,杨玄琰知道是自己之前对女儿说的话反而起了反作用,只能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杜侍御,她是在闹别扭呢。因为裴御史那边,启程动身的预备都差不多了,结果不知道她怎么就知道了,却来问我,我索性就对她说了实话。这孩子一直都是如此,心眼瓷实……”

      不等杨玄琰把话说完,玉奴猛然仰起了头,气咻咻地说:“师傅骗人,之前还说不走的”

      见自家女儿犯了执拗,杨玄琰不禁头疼得无以复加,暗自后悔自己没等杜士仪亲自去说这档子事。这几日杜士仪教授琵琶时,他也常常悄悄来看过,见杜士仪指导玉奴时专心致志,而玉奴也学得全神贯注,除却乐理音律,所言几乎再无别的,原先听说女儿拜了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年轻官员为师,心里还有些犯嘀咕的他,如今已经信之不疑。于是,他正打算再呵斥玉奴几句时,却只见杜士仪突然站起身来,就这么缓步走到了玉奴面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知道小丫头未必懂这么一句话,杜士仪在玉奴面前蹲下身来,定睛看着那双泪眼盈盈的明眸,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温言说道,“有缘日后也会相见的,那时候,师傅定要好好考你乐理和琵琶。那一曲楚汉,师傅等着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此话一出,玉奴顿时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杜士仪那温柔的脸,突然哇地哭出了声,直接伸手环住了杜士仪的颈项。一边哭,她还一边用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师傅……我舍不得你……你对我那么好……呜呜呜……”

      轻轻拍着小丫头的脊背,想到自己这将近两年的蜀中之行,杜士仪也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深深触动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声说道:“别哭,别哭,你阿爷在旁边看着呢日后你好好孝顺你阿爷,帮着你的阿姊们,多练琵琶,多看书写字,日后总会有再见师傅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等到他日师傅和你师娘成婚的时候,一定请了你来”

      “真真的?”玉奴又惊又喜地止住了哭声,放松手站直身子,又抬起了头,见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她几乎不假思索地伸出了小手指,“那拉钩上次你说不走,还会带我到雅州见阿爷,前头没做到,但后头却做到了。这次,你一定要说到做到,否则……否则玉奴今后就不理你了”

      真真难缠

      许诺之后微微有些后悔的杜士仪见小丫头说出如是一句话,登时苦笑连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之前在成都时,他不是没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是留着小丫头在县廨学琵琶,实则把人送后门送到玉真观去给王容作伴,结果小丫头一嗓子在裴宁面前捅出了师娘,如今又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于是,他只能掏出帕子给玉奴擦了擦面上未于的泪痕,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你要记得,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

      “好”

      见玉奴使劲点了点头,杜士仪这才站起身来,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杨玄琰拱了拱手道:“杨司马,卢都督身体病弱,雅州这边就要你多偏劳了。”

      杜士仪这些天和雅州都督卢奇分明颇为亲近,杨玄琰看在眼里,心里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连忙点了点头。而等到他唤了玉奴送杜士仪出去,正长舒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只听得身边的女儿又开口说道:“阿爷,师傅启程的时候,我想去送他”

      本待阻止的杨玄琰想到刚刚师徒俩那番言行举止,最终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好吧,阿爷带你去”

      当杜士仪一身便装,悄然来到雅州茶市中一座不甚起眼的茶行,又仿佛如入无人之境似的从前堂进了后院,闻着四周扑面而来的茶香,他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径直登堂入室。在屋子里烹茶的白姜悄然抬头瞥了杜士仪一眼,随即又垂下了眼睑,只是用小芭蕉扇煽火的手又用了些力气。

      而王容则是看出杜士仪那笑脸上的困倦,迎了上前后就关切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事不顺心?”

      “事事顺心,唯有玉奴让我险些心力交瘁,都不知道怎么对她说。”

      杜士仪苦笑一声把之前见玉奴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就只见王容亦是秀眉轻蹙。果然,王容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从前只当你那句我们有了女儿,定然也像她这般聪明烂漫的话是笑话,可常常和她相处,渐渐却有了情分,我也着实舍不得……只可惜,山高路远,别说杨司马舍不得,就是舍得,她是别人的女儿,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带着她奔波在外。”

      “是啊,十三娘的女儿琳娘都已经可以满地乱走了,再不多久,只怕她的弟弟妹妹都要出世了所以我真想和你立时三刻生一个”

      这话前头却是有些怅惘愁绪,可后头却直白得近乎戏谑。饶是两人不是夫妻却赛似老夫老妻,王容也忍不住伸手在杜士仪的嘴边轻拍了一下,这才挑了挑眉道:“你想先生个女儿?”

      “那是自然,有个女儿便如同有件暖身的小袄,哪像男孩子皮猴似的……

      不用回头,听到身后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紧跟着几近于无,靠着风炉的白姜也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红了起来。即便知道这一对璧人并未突破最后一步,但她更知道他们不是不愿,而是还都生怕有什么万一。否则若是一夕风流却有了孩子,到时候可怎么办?

      于是,她只能用力又扇了扇火,随即开口嚷嚷道:“水烧开了”

      被她这一打岔,王容立刻警醒了过来,羞恼地推开了杜士仪,面上满是**上来的红霞,而杜士仪也好不到哪去,他刚刚完全忘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这会儿自然也有些心虚。正当他正人君子似的坐下来等着那一杯清茶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得王容说道:“杜郎既然已经手撰茶经传世,可有兴趣再做一本茶谱?要知道,如今茶之优劣,尚未深入人心,你将蜀中乃至于天下名茶一一罗列,写一本茶谱出来,即便是引人争论,却也是一大杰作”

      “这主意倒是不错”杜士仪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最终点了点头,却又岔开话题道,“对了,这次出蜀,你就不要先行一步了。既然三师兄那儿你已经过了明路,不妨继续男装和我们同行,到时候我只杜撰说你是杨司马的族弟就是”

      “你就不怕让玉奴他阿爷知道”

      嗔怒归嗔怒,可杜士仪既然如此说,想想这一路山高路远,又要跨越数州数道,王容终究没有反对。等杜士仪盘桓喝了茶,正言谈正事,闲话说家常,一直盘桓到傍晚才回去的时候,她送到屋子门口,想到之前赵冠生等人的试探之词,不禁轻笑了一声。

      蜀中虽大,却不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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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出蜀扬帆天下

      大江之上,一条二层的大船正顺流而下,轻盈地在水面上穿梭。这条水路本就是入蜀官员出蜀去山南淮南江南一带赴任时的必经之路,再加上也时常有来往蜀地的客商会用这条黄金水道运丝锦出蜀,所以久而久之也就有不少专司水运的客船货船。

      这条二层客船的船主蒋福今年四十有五,在水上足足于了二十年,对于迎来送往的勾当已经是精熟了,也和不少各级官员打过交道,因而,如今船上这一行在渝州包船出发前往江陵上船的客人,他最初并没有太在意,可船过涪陵,他就渐渐品出了一丝滋味来。

      尽管这一行客人中,作为主人的四个年轻人,年纪都不算大,年纪最长的那个也不过三十出头,衣着更是简单随意,但其中三个说话间却操一口地道的关中口音,而且从者仆役尽皆训练有素,从上船到现在两三天,各个舱室都被他们悄悄打探了一个遍,甚至于连打杂的都有人去搭过话。即便蒋福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做水上生意,察觉之后也不禁有些恼火,可找到客人的舱室想质问时,他却被一个精壮的从者客客气气请到了一边,奉上了两足贯的钱。

      开船时已经收了定金,而这一行人的行李蒋福也悄悄打量过,分量看上去轻飘飘的,并不似随身带着价值巨大的宝货,抑或是现金丝锦,反而像是时常可见的蜀中读书人。可此刻整整两贯两千文钱被这精壮从者轻若无物似的拿在手间,他就有些不敢确定之前的判断了。

      沉甸甸的东西被这些人拿着,等闲人也看不出来

      “赤郎这是何意?”

      赤毕见船主蒋福面露犹疑,他这才笑了笑说道:“不瞒蒋船主,船上各位郎君不喜欢招摇过市,这才和友人包了你的船去江陵赏玩。他们并不是寻常读书人,卢郎君是雅州卢使君的儿子,其余是他的友人。所以,我们既受卢使君之命护持东行,自然不敢不尽心竭力。倘若之前在船上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原来是官家人

      蒋福这才恍然大悟,因为这番解释,还有这两贯钱,他心里那一丝恼怒怨尤自然而然就消失了。他这客船大多数时间都是行商包的,运送过的官员顶多也就是县尉县丞,顶多有过两位参军坐过,如一州长官的亲属这般尊贵的人,还从来不曾登过船。因而,等到抱着这沉甸甸足足十几斤重的钱,有些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前头的舱房,他足足又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发现下头从操船的舵手到其他人,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他立刻明白了过来。

      “别只知道钱,少不了你们的全都给我小心些,打起精神来,刚刚我去问过了,这次上船的是雅州卢都督之子”

      听说是官宦子弟,船上众人自然咂舌不已,但心里也就都释然了。于是,蒋福给他们分了其中一贯的赏钱之后,自然有人还期冀多得一星半点,常常想方设法往人前头凑,奈何那些从者守得严密,他们大多连人都见不着就铩羽而归。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谁说起范阳卢氏乃是五姓七望之一,这话题顿时扯得没了边,对这些名门著姓的向往自是更加高山仰止。

      然而,众人心目中那位应该被众星拱月的卢郎君,这会儿在舱室中,却是满脸苦色地应付着裴宁的考问。卢奇对于卢鸿这族弟的学问称道不已,再加上前头那些日子和裴宁杜士仪常常相处,深知裴宁虽只是明经及第,但经史底子扎实不说,诗赋更是并不逊色,少不得请托裴宁在路上对卢聪多加教导。如此一来,卢聪也就深切体会到了,卢氏草堂那位赫赫有名的监学御史究竟是何等厉害

      “等到了江陵,卢四郎不知道会不会对三师兄生出心理阴影。”

      杜士仪很不讲义气地回头往背后的舱室望了一眼,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了这么一句。而之前因杜士仪玩心大起,和他一起悄悄偷窥过裴宁训丨人的王容,这会儿也有些俏皮地莞尔一笑道:“当初你在草堂的时候,有没有被三师兄这么训丨过?”

      “我那时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勤奋苦读好学生,三师兄哪里会训丨我”杜士仪一本正经地挺直了胸膛,笑吟吟地说道,“倒是崔十一那家伙常常临时抱佛脚,每到月考就愁眉苦脸急得够呛,还得让同居一室的大师兄给他开小灶。至于领受三师兄训丨斥的次数,他估计在草堂师兄弟中是数一数二的。”

      王容对崔俭玄并不算太熟悉,但却知道杜士仪这个妹夫是什么性子。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说着说着,开玩笑似的将当初草堂求学种种勤奋都炫耀似的说了出来,她认认真真地听着,当听到杜士仪把抄书当成了每日必备的功课之一时,她忍不住想到了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杜氏书坊,一时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若不是那般勤奋刻苦不辍,怎能短短数年间便脱胎换骨?

      “你还漏了一条,当初就是因为你实在是读书抄书实在太过废寝忘食,于是卢师担心,这才让我教你琵琶,没想到你读书在行,乐理上却天赋更佳,一时竟是凭此名动两京。”

      随着这话,裴宁出现在了两人身后。杜士仪没想到一不留神,裴宁竟然训完卢聪出来了,连忙往其偷瞧了一眼,而裴宁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纹丝不动,只慢条斯理地说道:“卢四郎现在正在绞尽脑汁写我布置的那一篇试赋。他父亲寄希望于他能够进士及第,所以如今杂文重诗赋,他少不得要在这上头下点功夫。三百五十字的赋,于他的资质来说,足够让他熬上一整天了。”

      这真是魔鬼老师

      杜士仪想起当初草堂师兄弟们被裴宁折腾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正想赶紧岔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却只见裴宁又对王容说道:“玉曜刚才兴许听小师弟说过不少别人的积年旧事,可有兴趣听听他的?”

      不料想裴宁突然说这话,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要知道,他当初和崔俭玄与卢望之同处一室,可没少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师兄给捉弄过,就是卢鸿,有时候也会老夫聊发少年狂,把他们这些入室弟子耍得团团转。然而,裴宁却没有涉及这种足可令人捧腹大笑的积年旧事,而是说起了草堂中的那些辩难文会诗社,说起众人为了问难而激辩至彻夜不休的时候,裴宁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向往。

      “没有掺杂半点利益的向学之心,也就是那些年了。”

      孔子当年七十二弟子游学天下,求学者始终络绎不绝,而在他之后,也常有贤达效仿此举,可历朝历代以来,真的能够辞谢天子征辟,安心呆在乡野教书育人的却是少之又少,卢鸿能够辞谢左谏议大夫这样的门下省之职,飘然还山,王容对此也是敬佩莫名,如今听着听着便不禁心生神往。她忍不住双手扶着船舷,远远眺望着两岸青山,江上绿水,她侧头发现杜士仪已经面露怅惘,分明正在追忆往昔岁月,她不禁心中一动。

      “三师兄,你既是教授杜郎琵琶的启蒙之师,如今置身山水忆往昔,可能即兴谱一曲?”

      裴宁明经及第后,就因裴氏那庞大的人脉和实力步步高升,自始至终少有对人透露自己亦是卢门弟子,和杜士仪明面上的往来也并不多,至于同样精擅的琵琶,他更是几乎不曾在人前显摆过。此时此刻王容开口相邀,他先是眉头一扬,竟是答应了下来。不多时,他回舱房取了琵琶来,就那么随随便便席地坐下,右手抚弦只一沉吟,音色急促凄切,须臾就在船上渐渐传开。而在一阵急似一阵好似马蹄驰响的声音之后,又是一阵婉转悲音,接下来却是声音转柔,不多时又是切切急促,带出了几分铿锵之音。

      如蒋福和船上舵手等等,听到也不过是纳闷一阵,卢聪则是冥思苦想着那篇试赋,根本没留意,而在业已出神的杜士仪听来,却依稀想起了那个骤然传到草堂的悲讯。倘若不是崔俭玄的祖母齐国太夫人杜德病重,崔俭玄方寸大乱,卢鸿也不会让他护送其返回东都,更不会在此后,自己辞别恩师赴东都的情形。事后卢望之赶了来,参加了杜德的葬礼后,也捎带了卢鸿的话,让他留下准备解试。

      其实卢鸿早就知道,他和那些一心求学的士子们不同,他一直都卯足了劲存着功名之心,否则,也不会那样密集地训练他试赋而如果没有那样的倾力教导,也没有他杜士仪的今天可是,自从进士及第之后,他就不再是自由身,再也抽不出身,再也找不到机会去探望那位爱护他至深至切的师长

      不知不觉,杜士仪已经是眼眶湿润,扶着船舷的手不知不觉加大了力道,连指甲死死抵住了船舷那坚实的木料,传来了一阵阵隐痛,他都没有察觉到。直到那琵琶之音骤然间转为轻快活跃的音符时,他才从那种恍惚中回过了神,但眼前又浮现出了一次次在嵩山过除夕的情景。

      他拿着食谱下厨指手画脚,师兄弟们凿冰求鱼给卢鸿尝鲜,卢鸿不辞辛苦给留在草堂过年的学子们答疑解惑,甚至还额外负担伙食……林林总总温馨的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在面前闪过,最后则是卢望之最近一次见到他时,提点他时所吟的那首李峤李巨山的《汾阴行》。几乎是本能的,他就这么和着琵琶声唱了起来。

      “君不见昔日西京全盛时,汾阴后土亲祭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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