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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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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金针暗渡(二)



  沈瑞在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沈琰寒暄,也在留心沈珏这边。

  眼见沈珏小白兔似的,却从沈那里套出一堆话来,沈瑞不由暗笑。早年在族学时也是,旁人见沈珏脾气大,就当他是心眼直,可被族长太爷抚养大的孩子,又哪里真的全无心机?

  同沈珏相比,沈才是真的“天真烂漫”。

  沈瑞看着沈琰一眼,不得不羡慕沈有个好哥哥。要不然沈护的好,沈哪里能这样无忧无虑?

  在大明朝生活了五、六年,“大明好父亲”没见识几个,倒是“大明好哥哥”见了好几位。

  沈沧对沈洲、沈润,沈瑛对沈琦、沈全,沈琰对沈,就是沈瑾当年也是摆出要做好哥哥的模样,只是后来没了机会而已。

  沈琰自然也留心两个小的,多看了沈珏一眼,对沈瑞赞道:“早年与珏哥往来不多,珏哥倒是机灵xing子。舍弟虽年长两岁,却是不如珏哥聪敏。”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沈瑞“呵呵”两声道:“不过是点小聪明,当不得大用,哪里比得上令弟是少年才子,才貌俱全,堪为同辈之中佼佼者。”

  中国人的习惯,一脉相传,就是要夸人家孩子,贬自己家的。沈瑞这几年常随着沈沧应酬,也算深谙其中之道。相关的套话,随口就来。

  沈琰低下头,莞尔一笑。

  还真如沈先前所说,沈瑞言行老成,不类少年。奇怪的是,这种沉着之风,与沈瑞的气度很是融洽。

  这三年,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变化巨大,对沈瑞、沈珏两个也是如此,可沈瑞沉稳劲儿却是早先就有的。

  听说尚书夫人当年回松江府,各房头的嫡次子、嫡幼子带了好几个进京,最终择了沈瑞、沈珏两个。除了尚书夫人与沈瑞生母孙氏的渊源外,沈瑞这xing子定也是长辈们看重的。

  沈珏、沈两个在旁虽小声说话,可也听着兄长们这边动静。

  眼见这两人对着夸对方弟弟,贬自家弟弟,沈珏与沈对视一眼,都觉得古怪的紧。这赞的是他们?贬的是他们?怎么听着这两人口气,这么不对味儿呢?

  尤其是沈,想着沈瑞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是一副家长做派,点评旁人家晚辈似的,嘴角直抽抽,凑到沈珏跟前,小声道:“难道我记错了沈瑞的年纪?他不是与你同庚么?”

  沈珏白了沈一眼,亦压低了音量道:“你以为家兄与你似的,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么?”

  “你?”沈瞪大眼睛,磨牙道:“不长脑子也比你强,是不是竟长心眼子,缀得不长个子?方才尊兄可是说的清楚,不过就是小聪明当不得大用”

  沈珏抬头,望了望屋顶,道:“小聪明也比不聪明要来的好”

  沈不忿道:“这是说我笨?我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某人院试如何可还两说”

  沈珏拿着折扇,在手中摇了摇,道:“在下今年才十五,正是青chun少年,已经过了县试、府试,算是有身份的人了。{bixiage}某人十五岁时,怕是连儒童也不是?”

  这两人越说越幼稚,沈瑞就听不下去了。

  正好有些事,是沈瑞不想要让沈珏、沈听见的,就对沈琰道:“听说坊间书铺来了新书,要不就劳烦沈相公带舍弟过去转转,买几本书回来?”

  沈琰也觉得那两个太聒噪,让人没法安静来说话,点点头道:“正好我也要想买书,如此正便宜。二弟,你带珏哥去趟书铺。”后一句,是对沈说的

  沈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实在不想动地方,可在旁人跟前,总要给兄长留面子,便起身道:“是,大哥”

  沈珏也是满心不乐意,可提议的是沈瑞,连沈都老实起了,他总不能拆堂兄的台,便也跟着起身。

  下了茶楼,两人就开始互相抱怨上。

  沈珏道:“你恁大的人,怎么就不知让人?都是你同我拌嘴,他们嫌吵了,才撵了咱们出来。”

  沈气呼呼道:“我说什么了?都是你抬杠,话赶话罢了,怎就赖了我一人?”

  两人走到茶楼门口,不约而同地站住脚步,往楼上眺望。

  方才他们所在雅间,正是临街。

  沈珏带了几分好奇道:“沈先生准备今ri与家兄说甚了?”

  沈诧异地看了沈珏一眼:“今ri东道不是沈瑞么?当是沈瑞有话要对我大哥说才是瞧着你们焦不离孟的模样,难道你不晓得这个?”

  沈珏轻哼道:“我问的又不是家兄我不是好奇沈先生会准备什么说辞么?他年岁比家兄大了一截,可别想着糊弄了家兄去……”

  两人一边拌嘴,边往书铺去了。

  茶楼雅间里,沈琰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看沈瑞,就见沈瑞脸上无悲无喜模样。

  “交换?”沈琰重复了一遍。

  “嗯”沈瑞点点头,坦坦荡荡地说道:“你们兄弟要功名,想要让尚书府为你们背书,那打算用什么相换?”

  沈琰真是惊诧了。

  在前来茶楼前,沈琰想过几个可能,甚至连沈尚书发话让他们回京的可能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沈瑞上来就摆出一副交易的面孔。

  沈瑞低下头,看着手中茶杯,道:“七十年前,令太外祖父传话先曾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曾祖留下手书,言及令祖‘不与沈家相于,生不入族谱,死不入墓地,;六十年前,令曾祖母临终,托沈族长老传话给先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先祖父以母不可违,拒绝此事;三年前,令弟请珏哥传话给家慈,言及为了完成父祖遗愿,想要以庶枝归宗,家慈告知沈氏族人,有假冒二房后裔者不可恕……”

  沈瑞娓娓道来,两家几代人的纠葛说的清清楚楚。

  沈琰饶是好涵养,也忍不住变了脸se。

  他虽是家中长子,可没见过祖父的面,十一、二岁就没了父亲,早先对于自家祖上的事知晓的影影绰绰,并不详尽;就是回了松江府后,虽听宗房言及早年往事,可到底为尊者讳,依旧是婉转的说辞。就算他晓得祖上长辈曾有过失,可也想不到当年惨烈。

  直到徐氏要择选嗣子,在外人眼中他们兄弟两人也是大有希望之人,才被人翻出当年旧事,当时真是言尽邵氏恶行。不说旁人看他们兄弟如同流毒,就是沈琰、沈兄弟两个,都莫名觉得心虚不自在。

  沈琰被董家退亲,沈琰带了家人提前启程往南京,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就听沈瑞继续道:“或许在你们兄弟看来,曾祖辈当年的事谁是谁非,都太过久远,固然令曾祖母当年有过失,可也得到了惩戒,成了出妇;令祖本是义庆堂嫡出,却身份莫名,连外室子都不如,背井离乡辛苦度ri。既是当年的人都得到惩戒,那义庆堂还压着不让你们这一支归宗,难免是以势压人……”

  沈琰听到这里,苦笑道:“恒云误会了,并不曾这样想。哥昔ri妄言,都是因不知内情的缘故;自打晓得当年隐情,他再也不提要归宗的事,倒是还念叨着自己为何要姓沈……”

  沈瑞叹了一口气:“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chun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令祖父固然没有认祖归宗,却是得过沈家馈赠,得以衣食无忧;令尊与令昆仲虽并未受沈家恩惠,可沈家也当没有对不起诸位的地方……”

  沈琰长吁了口气,道:“恒云说这些,越发叫我无地自容……当年丧父后,我尊母命回松江,多得沈氏族人照拂,沈家与我们兄弟有帮扶之义、庇护之

  沈瑞道:“不管别的房头与你们兄弟往来交情如何,义庆堂上下原是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打算,想要与这一支两不相于。如今却是因你们有所求,不得不有了牵扯,这不是家严家慈想要看到的……家严吩咐我出面应对此事,我想了半月,同为读书人,知晓科举艰难,实是不愿意坏了令昆仲前程;可就这样平白成了令昆仲冒籍的保山,我又觉得对不起先人……”

  “是我令恒云为难了”沈琰皱眉道:“只是所谓‘交易,却是令我疑惑,同尚书府相比,我们兄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无论是钱财、才是权势,我们有什么能让恒云看重的地方?”

  “义庆堂无心施恩,令昆仲也当不愿平白受惠。到底能用什么‘交易,,可用什么‘交易,,还请沈先生好生想一想……”沈瑞不紧不慢的道。

  不是他多事,实是不甘心就这样平白便宜了沈琰兄弟;可如沈沧建议的那样收服沈琰兄弟,沈瑞拿什么收服?

  想要让别人甘心俯首,不外乎以情动之、以理服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等几种手段。

  “以情动之”这一条并不难,有半个师生之名在,只要沈瑞主动示好,沈琰兄弟肯定是乐不得,可尚书府长辈肯定无法接受,沈瑞也无心于此。

  “以理服之”这一条,不管是沈瑞对沈琰,还是沈琰对沈瑞,都做不到,只因这两人都不是刻板规矩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认。

  剩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这两条,却容易养肥了对方,被反噬。

  沈瑞决定,先扯开大旗,探探沈琰的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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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四章 事难两全(四)


  不管沈氏宗族如何血脉渐远,族长太爷毕竟做了大半辈子族长,慈爱仁和,多有照拂帮扶族亲之时。不说旁人,就是沈瑞本生所在的四房,还有五房,都受过族长太爷恩惠。

  只是沈瑞在四房日短,加上过来时族长太爷已经年迈,不怎么打理族务,对此认识不深。对于五房来说,族长太爷虽不过是出了五服的族叔,却也是曾庇护五房一门的恩人。

  五房鸿大老爷病弱,当年上面也有不安分的嫡叔,下边有别有心肠的异母兄弟。虽说后来娶了一房贤妻,总算将里里外外都当当起来,可妇人主事岂是那么容易的?要是没有族长太爷暗地庇护,五房早就乱成一团,哪里有如今这夫妻齐心、父慈子孝的太平日子。

  “我要回松江,无论如何,我也要送叔父一程”鸿大老爷自得了丧报,伤心难过的同时,也就拿定了主意。

  沈瑛与沈琦兄弟两个都不放心,齐齐相劝,不约而同地想要代父南下。

  沈瑛道:“儿虽为官身,可东宫差事清闲,请假并不难,还是儿子随械大哥南下吧……路上赶路也便宜些……”

  沈琦则道:“我还闲着,哪里就要劳烦大哥?大哥入东宫当值虽有些日子,可寸功为立,如今咱们家与叔祖父家虽是亲近,可在外人眼中毕竟是出了服的族亲。兄长为了这个请假,也显得托大了。”

  鸿大老爷点头道:“二哥说的有道理,大哥如今是官身,正是当谨言慎行……还是二哥随械哥去吧……”

  听他松口,沈瑛、沈琦兄弟齐齐松了口气。

  如今还是六月末,盛夏时节,实不是赶路的时候。况且为了赶时间,连水路都走不得,需顺着官道走陆路。

  鸿大老爷即便经过这些年的调养,看着精神了不少,可到底上了年岁。身为人子,即便感念族长太爷昔日情分,可也不敢让老父夏日奔波。

  不想,就听到鸿大老爷接着道:“械哥既丁忧,家眷也要随之归乡守孝,我同太太两个,随着械哥家眷一起启程……”

  一锤定音,五房这里就敲定了南下奔丧的人选,鸿大老爷夫妇与沈琦。

  沈瑛与沈琦两个孝子还要再劝,却都是不顶用,只能求到郭氏跟前。

  知夫莫若妻,况且就是郭氏这里,对于族长太爷也多有感激。

  虽说族长太爷晚年对族里的事情不怎么搭理,族中纠纷日多,可也难掩昔日恩情。

  “勿要再啰嗦,有我跟着老爷,自然会精心看顾。你们与其在这里乱着急,还不若去寻一个妥当的大夫来。这一路上,老弱妇孺,还是周全仔细些为上。”郭氏道。

  沈瑛与沈琦没法,只好匆匆忙忙出去寻大夫。

  此次不是出诊一日两日,既要随着南下,往返就要几个月个功夫,既要对方本领好,还需对方答应离京,可不是只掏银子就能请来的。

  沈理那里,也得了丧信,有了定夺。

  说起来,他在松江那十几年还有守孝那几年,同族长太爷打得交道并不多

  不过年轻气盛时,尚且不觉得宗族算什么,对于族亲之流也没有放在心上,系出同源的叔祖父都是欺凌孤儿寡母、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其他人血脉更远,情分就更淡了;要不是父祖福地在松江,族亲中又曾有个恩亲孙氏在,沈理对于松江族人的情分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bix IaGE)

  如今人到中年,看着宦海沉浮,沈理倒是生出几分疲惫,开始有了思乡之情。

  松江是根,在外游子,总要落叶归根。

  族亲血脉再远,也带了个“亲”字。

  “林哥代我南下,正好也回去看看,等过两年他童子试还是要回松江……”沈理对妻子交代道。

  谢氏虽心疼儿子这个时候赶路,可对于同沈氏族人的往来,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

  娘家虽是女子的靠山,可女子下半辈子的依靠却是丈夫、儿子。沈氏宗族越是齐心,越是气势盛,以后自己儿女也就多了一份依靠。

  娘家再显赫,受惠的也是谢家子孙,自己儿女虽是谢氏外孙,也有谢家血脉,可同谢家儿孙相比到底多了个“外”字。

  只是沈林今年才十三岁,因打小读书勤勉用功缘故,加上身子正抽条,看着单薄的紧,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

  就是沈理夫妇舍得,沈械也不放心带着他驰驿南下。

  沈林不只是状元长子,还是阁老嫡亲外孙,真要因奔丧赶路之事有个好歹,那头一个被迁怒的就是沈械。

  等到最后敲定时,南下奔丧的人就分了两拨,沈械、沈琦、沈瑞、沈珏、沈械长子沈栋等人,先一步驰驿还乡;械大奶奶并其他妾室儿女与五房鸿大老爷夫妇、还有沈林则乘坐马车随后。

  京城距离松江相隔两千里,消息到了京城时,距离族长太爷过身的日子已经有大半月。

  以族长太爷的身份与年纪,定是要停灵“七七”方出殡,饶是如此,大家在路上也不敢耽搁,毕竟如今是雨季,也不能保证这一路上都是方便赶路的晴天。

  自从出了京城,一行人顺着官道,早出晚宿,一天都是百二十里上。

  沈琦、沈瑞还罢,这两人一个是青壮,一个是每日练拳强身的,尽管面上带了乏色,不过体力还能跟得上,即便白日里赶路累了,晚上在客栈休息一日也缓的差不多。

  沈械父子与沈珏三人,没几日功夫,却露出疲惫不堪出来。每日赶路的路程,也从百二十里,变成了八十里,饶是如此,每次下马时,这几个人都是一脸菜色。

  尤其是沈珏,眼底都是殷红色血丝,脸色青灰,双颊陷了进去,走路已经开始打晃。

  正好赶上这日清晨下起瓢泼大雨,雨势太盛,无法赶路,大家就在客栈多停了一日。

  沈家并不缺银钱,除了仆从下人之外,一行族兄弟五人这路上都是各自一间客房休息。

  沈瑞就去看了沈珏,见他依旧是不死不活的模样,便也不罗嗦,直接打发长福去请了大夫过来,挨着个的给沈械等人诊看。

  沈械是忧心上火,沈栋则是有些中暑的征兆,到了沈珏这里,大夫也说了一大堆出来,不外乎哀思凝结、寝食不安,需好生调理之类的话。

  路上不是调理的时候,沈械那里开了下火药,沈栋则是解暑散热的,沈珏这里,则是沈瑞做主,直接叫大夫开了助眠的药。

  待沈珏的药熬好,沈瑞亲自送了过去。

  “好生吃药,好生睡觉已经没有看族长太爷最后一面,难道最后的相送,你也不露面么?”沈瑞正色道:“枉费族长太爷那么疼你,你就是这样做孙子的?”

  沈珏闷声道:“我怎么会不露面?按照计划的日子,不是在‘六七,前就能赶回松江么?”

  沈瑞冷哼一声:“你都成了什么样子?眼看都要在马上坐不稳了,还想要如期赶回松江?明日真要从马背上栽下来,这一耽搁,别说‘六七,,就是‘七七,大日子也赶不上”

  几昼夜没有正经合眼,沈珏又不是铁人,哪里能不累呢?

  可是他真的睡不着,整晚整晚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这一路上,沈瑞劝解的话早已说了几车,道理沈珏都明白,可就是心里难受的不行。

  想到轻重缓急,沈珏就不分辨,从沈瑞手中接了药晚,一口饮尽。

  药效十足,没一会儿,沈珏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沈瑞眼见他在床上躺了,鼾声渐起,才端着空碗从他房里出来。

  用药物助眠,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该劝的沈瑞都劝了,可都是不顶用,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珏悲伤损身。

  在门口,正好与沈械碰了个正着。

  沈械看着沈瑞手中的空碗,皱了皱眉,道:“珏哥如何了?”

  “已经睡下了,瞧着应不会耽搁明日行程。”沈瑞道。

  沈械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打量沈瑞。

  他已经看出来,这次沈瑞“自作主张”地请大夫上门,为的就是沈珏,他与儿子不过是附带。

  这两人关系真的好?沈械一时也拿不准了。

  按理来说,沈瑞与沈珏两个名分上虽成了堂兄弟,可因牵扯到了利益,也该有了嫌隙。

  沈瑞察觉出沈械的打量,道:“大族兄还请多节哀,多多保重,这路程才过了一小半,还要一大半的路程要赶。”

  要说沈珏散发的是从里到外的哀伤,那沈械无意流出的则是一种焦躁。

  不用细问,沈瑞也能明白其中缘故。大明以京官为贵,沈械虽是孙辈只丁忧一年,可朝廷也不会留着缺给他。等他丁忧期满,想要起复时,到底能不能捞到京缺,捞到什么样的京缺还不好说。对于年纪将不惑之年的男人来说,执着于权利并不是可耻的事,然而在刚得了族长太爷去世的消息,尚不及悲切时,就担心这个未免太薄情。

  加上沈械对沈珏的冷淡,也让沈瑞觉得不满。

  沈珏正为本生祖父故去难过,要是沈械这个本生兄长能劝慰一二,多少也会有些效果;可沈械只顾埋头赶路,对于沈珏的悲伤憔悴视而不见。

  沈瑞的话,虽是好话,可沈械却不乐意听。这是嗔怪他将路程安排的紧了?还是怎地?

  他皱眉道:“为人子孙,回乡奔丧本是应有之义,路上是赶了些,可也是没法子的事。珏哥那边要是不适,就让他留在这里休整几日,等鸿大叔他们到了随鸿大叔他们一路走。他如今是二房嗣子,太爷大事也未必需要他到场……

  沈瑞轻声道:“这世上有生恩还有养恩,论生恩,族长太爷是珏哥本生祖父;论养恩,族长太爷教导了珏哥十几年。名分上珏哥如今虽不是族长太爷之孙,可这祖孙十几年的情分却是改不了的。”

  为本生亲服丧按照规制是需“降服”不假,可五服之外还有个“义服”。以沈珏与族长太爷的情分,“义服”期年也不算什么。早在沈瑞、沈珏出京前,沈沧与徐氏就交代过此事。出殡这样的大事,沈珏更是应该赶上。

  沈械对沈瑞印象并不深,只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略有些阴郁的少年,如今见他说话不见服顺,口气中隐隐带了执拗,心中越发不喜。

  他彻底撂下脸,冷哼道:“没想到,瑞哥倒是个好兄长。我们珏哥,还真的赖你多看顾了……只是他恁地不争气,明明幼年也是个聪敏的,在读书上有几分天分,不想如今却是现了下行,一个院试都过不了?”

  沈瑞闻言,诧异地看了沈械一眼。

  这般阴阳怪气的,是将沈珏院试失利的原因归咎与他?

  可是科举考试,考场变幻莫测,靠的除了是运气之外,就是考生自己本生的实力,其他的影响甚微。沈械这样说,就有些无理取闹,这同他平素里端正肃穆的形象不符。

  沈械随口说完,心中也后悔。

  他是太焦躁了,才见不得沈瑞一派从容的模样。加上沈瑞与沈珏、沈栋两叔侄同庚,那两个因哀伤与疲惫,日渐憔悴,独有沈瑞还是一副精神模样,也让沈械看着不顺眼。

  在他看来,沈瑞这样没心没肺的,是对族长太爷没情分;他却是忘了,沈瑞又不是族长太爷的儿孙,不过是一族亲晚辈,真要为了族长太爷身故要死要活才是怪异。

  不管沈瑞怎么装大人,不过是十五岁少年,自己与之计较就显得难看。加上沈瑞是代表二房沈沧夫妇南下奔丧,真要关系闹僵了,以后回京城也不好与二房往来。

  想到这里,沈械就强笑道:“是我心情不好,,失言了,还请瑞哥勿怪……”说罢,转身匆匆走了,进了走廊深处一间客房。

  沈瑞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沈械的背影若有所思,就听有人道:“这是想什么呢?”

  是沈琦。

  沈琦的房间就在沈珏房间的对门,即便他无心偷听,可方才沈械与沈瑞在门口的应答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瞧出来沈械的失态,对于沈瑞的稳重也觉颇为欣慰。

  他开门将沈瑞让进屋子,拍了拍沈瑞的肩膀,道:“瑞哥不仅瞧着像大人一般高,也会照顾人,当年不过一个小毛头,真是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瞧着他老气横秋模样,沈瑞失笑道:“等琦二哥七老八十再感慨这些吧…

  沈琦摇头道:“同你们这些青春少年相比,二哥都是老菜帮子了,哪里需等到七老八十?”

  族兄弟两人虽年纪相差的远,可因孙氏与郭氏的渊源,沈瑞与五房走的亲近,沈琦待沈瑞也是真心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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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脉香烟(三)



  因八房也有曾祖辈老太爷在世,沈瑞、沈全从三房出来,就越过六房、七房,先去了八房。

  八房虽家贫,门风却正,即便是欢迎沈瑞做客,也没有像三房上下那样谄媚,倒是只做寻常亲戚待的模样。沈宝之父沈流已经做了教职,如今带了妻子幼子在外任上,并不在松江。

  八房老太爷见了沈瑞,叙了几句家常,就吩咐沈宝陪着了。

  随即沈瑞又去了九房。

  九房日子本就不富裕,六年前因参合侵占孙氏嫁产之事,损失不少。沈瑞早已想不起这一茬,九房太爷却是记得牢牢的,生怕沈瑞心中记了仇去,连族祖父的架子也摆不起,极尽讨好之态。

  倒是弄得沈瑞与沈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匆匆告辞出来。

  见过这些辈分高的族老,沈瑞又去了六房、七房打了个照面,就算应付完族人。

  八月初九这日,沈瑞就去了松江府衙,见了知府刘琬。

  刘琬已经五旬开外的人,沈械之所以没将刘琬这父母官放在眼中,也同他的年纪有关。等到刘琬知府任满,升到正三品也到了致仕年纪,前程有限。沈械正值盛年,又是京官,且有京堂为族亲姻亲,自然是瞧不上刘琬一个小小知府。

  沈瑞却是想着苏松富甲天下,能到松江任上做知府,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刘琬官声清明,并没有明面上党附哪位阁老,可真要半点背景都没有,也不会在现下这个位置上。

  沈瑞态度谦卑,刘琬面上的笑容就真挚许多。两人之间的称呼,从“府尊”到“世叔”,从“沈相公”到“世侄”,倒是一片和乐。

  刘琬似乎还随意地提及前几年进京叙职时与杨廷和的小聚。

  沈瑞不动声色听着,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听着刘琬的话中之意,似乎对杨廷和颇为推崇,并未提及其他朝臣,他身后竟然没有旁人,只有杨廷和不成?

  沈瑞心中有些讶然,莫非未来权相现下就开始在不知道的地方铺陈人脉?可南直隶的缺本就是肥缺,松江知府又是掌印官,肥缺中的肥缺,单凭杨廷和有这样大的能量?还是杨廷和幕后,另有其他?

  沈瑞心中虽存疑惑,可与刘琬到底是面子上往来,只做到晚辈的礼数就是了,并不深谈。\bIX Iage\

  至于沈家各房,拜会完一圈长辈后,其他同辈、小一辈的应酬,沈瑞就借口斋戒全都推了。

  沈瑞年纪,半大不小,尚且未通男女之事,所谓斋戒,不过是素食三日罢了。

  等到三日斋戒完毕,就到了八月十三。

  虽说不过是沈瑞私祭,可各房头都盯着他在松江举动,有的是想要故意卖个好,有的是真心念着孙氏生前仁善,各房头长辈虽没露面,可都派了玉字辈的子孙过来陪祭,倒是将“小祭”做成了“大祭”,将“私祭”办成了“公祭

  眼看着门前一溜马车,各色穿着素服的几十号族亲兄弟,沈琦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会不会太招摇了?”

  众族亲晚辈既来五房陪祭,少不得要先见长辈请安问好。

  鸿大老爷也瞧出不对头,私下对妻子道:“会不会过了?”

  “源大嫂子生前解危扶困,帮衬了多少族人,难道还当不起族亲晚辈一次祭拜?”郭氏轻哼道:“要我说,早就该如此,如今已经算晚了的……可见再多恩情,也是人死灯灭,记得的人少;反倒是权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动人

  这次回乡,对于五房诸人来说也是感触颇深。

  不说远在京城的二房,就是松江八房中,五房如今风光也是不亚于宗房,乡邻族亲上门巴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福姐不过七岁,可话里话外打探福姐亲事的人家已经好几家。

  鸿大老爷固然是向来好脾气,也被扰得不厌其烦。要不是身子实在弱,经不得连番奔波,他都有心立时返京。

  郭氏向来行事谨慎周全,并未露出丁点儿得意张狂,反而越发约束下人管事,对于五房旁枝与娘家人也软硬兼施,敲打一二,生怕旁人借着五房的名义为祸乡邻,给沈瑛几兄弟招惹是非。

  还真是未雨绸缪,让她发现一处不妥当来。那就是鸿大老爷庶叔家的堂弟,私下打着五房的名义,在松江商家那边放贷。

  五房虽富庶,可从来不沾这些有碍阴私的行当。郭氏闻言,立时恼了,打发人拿了帖子直接去县衙,将鸿大老爷堂弟家的管事告了,告他“假冒家人招摇撞骗”。

  那管事一顿板子熬不住,自然是将自己主人咬出来。

  五房“知晓”是亲戚行事,就撤了状子,不过两家就此没了往来。倒是无人指责五房人情冷淡,反而觉得他们夫妻两个厚道,没有继续追究此事。

  沈瑞看着前来陪祭的众族兄弟,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宗法社会,沈瑞也不好特立独行,只能谢过众族兄弟盛情,倒是一副领情模样。

  沈瑾在旁,眼见这番热闹,却是心情复杂。

  沈瑞已经出继,礼法上已经不是孙氏之子,可孙氏体面却依旧是从沈瑞身上得,而不是从他这个记嫡儿子身上。

  当年孙氏故去时,沈珏不过九岁,在长辈眼中还是稚子,灵堂之上能避讳就让他避讳了,生怕阴灵冲撞了孩子。因此,对于沈瑞当年处境,沈珏听闻的多,眼见的少。

  过后虽同情沈瑞失母,不再争锋相对,可到底难以感同身受。

  如今祖父故去,沈珏千里迢迢地回来,在灵堂上也守了十数日,至亲死别,宛如割心之痛;再看沈瑞,想着他当年处境,越发觉得他不容易。

  看到众族兄弟凑上前来,真心的少,虚情假意的多,沈珏就有些不耐烦,与沈全抱怨道:“这是赶大集么?”

  沈全忙道:“勿要胡说,到底是各房长辈的心意……”

  沈珏眉头皱眉死死的:“源大婶子去了六年了,要是真念她的好,早做甚么去了?”

  沈全低声道:“这些年逢年过节记得祭拜伯娘的族亲好友,也大有人在。

  五房就是如此,就是这两年五房客居京城,松江这边也安排管事每年几次祭扫孙氏墓地。

  沈珏讪讪道:“是小弟失言了……只是觉得今日情景太过滑稽,也就是二哥脾气好,还受得了他们这些虚套……”

  该请安见礼的见过,该打招呼的打过,剩下的就是要出城前往福地。

  十数辆马车,加上骑马随行的仆从小厮,拉着的香烛纸钱,浩浩荡荡地出了沈家坊。

  沈家各房族人,知晓其中缘故,想起孙氏生前的为人品性,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要是孙氏尚在,以孙氏与人为善的品格,各房都能沾了光;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孙氏真在,也没有独生儿子与人做嗣子的道理。

  外姓街坊邻居,不知其中详情,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晓得是为了祭拜沈家四房先头大太太,大家想起六年前的出殡场面,便只有啧啧称奇道:“不过是举人娘子,竟有恁地风光……就是诰命夫人,也未必有这般体面……”

  沈瑞这边,由亲近的沈珏、沈全、沈瑾、沈宝、沈琴等人陪着,又有沈琦约束着其他不甚相熟的族亲兄弟,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四房福地。

  四房阳宅这边,早已准备好祭祀用的各色物件。

  沈瑞上次来福地,还是三年前随徐氏离松江前。

  三年光景,孙氏墓地变化不大。

  只能说坟上的新土成了陈土,墓碑上的字迹也因风吹日晒不再那样簇新。

  墓碑前,已经摆了一桌祭席。

  沈瑞看着眼前墓碑,精神有些恍然。

  他察觉出哪里不对了。

  之前离开松江前,他有心想要将孙氏嫁妆捐出去,可因有顾虑,并未实现。孙氏的嫁妆没有捐,那诰命是不是也就没有下文了?

  可话说回来,都说“夫贵妻荣”、“母以子贵”,古人女子并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三从四德”。她们能得到的诰命,也是因丈夫或者儿子。

  孙氏诰命,真的是因捐赠嫁妆修路搭桥才得?还是因丈夫或者儿子有了仕途功名?

  沈举人已经奔五十的人,即便现下任教职,也不过是从九品,想要给妻子挣得“四品恭人”诰命,这辈子是没指望。那剩下能指望的,就是沈瑾?

  沈瑾出仕,且仕途到了正四品?

  可恨他上辈子只看了一笔孙氏记载,并未去查看她的丈夫与儿孙的记录。

  沈瑞摸了摸太阳穴,只觉得方才那一瞬间,针扎似的疼,不过是六年功夫,上辈子的事情竟然像是隔了好些年,渐渐模糊起来。

  “二哥,怎么了?这是头疼?”沈珏正留心沈瑞,见状不由担心道。

  沈瑾闻言,也带了担忧之色望向沈瑞。

  沈瑞摇头道:“没事,就是想起早年的事……”

  沈瑾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沈珏则是转过头,望向宗房福地的方向。

  孙氏故去六年,沈瑞想起还如此难受;太爷还没有出百日,为何自己从寝食难安到如今的寻寻常常,像是已经适应了太爷离去,眼泪流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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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四章 添油炽薪(四)



  那内官看着面相四十来许,国字脸,鼻梁高挺,也算仪表堂堂。虽说宫里用人没有定例,实际上不管是内官还是宫女,长相端正的都比歪瓜裂枣的前程

  他瞥了张会一眼,道:“咱家又不出宫去,哪里见过那两个小崽子?不过是见殿下心里憋着火,趁着便利撒撒火也好,总不能让殿下憋着气过生辰……

  再过几日,就是太子千秋。

  不过这样的借口,也太扯了,与张会应付同僚的大同小异。

  张会闻言,苦笑道:“公公可是坑苦我,听说寿宁侯早朝上了折子,现下又进宫来了,定是追究此事,这可怎生好?”

  中年内官似笑非笑道:“就算我不说,二郎君遇到寿宁侯姻亲,就能忍住不动手?听说贵府二爷如今可是寿宁侯府座上宾……”

  张会神色凝注,一时说不出话来。

  中年内官甩了甩手中拂尘,转身离去。

  张会看着这内官背影,若有所思。

  能做到东宫大伴,消息灵通些也不稀奇。关注东宫正主还罢,连他这个侍卫小卒子也这般留心?自家二叔勾搭上寿宁侯才是最近的事,并不为人所知,这内官倒是知晓的清清楚楚,平素里看着再老实忠厚,这份心机也不容小觑。

  前日打人时候爽快,可今日寿宁侯进宫,会如何追究此事?

  张会不过十五、六岁少年,前日耍小聪明,因听了这内官一句话对孙家兄弟就下了狠手,现下倒是有些后怕起来,不由眺望乾清宫方向。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手上折子,哭笑不得。

  地上圆凳上,坐着一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清俊,并未穿补服,只穿着常服。

  弘治摇了摇头,随手将折子撂在一边,道:“大郎,寿哥是胡闹了些,可事出有因,不过小孩子把戏,你同他计较作甚?还是你要为那两个内堂侄出头,怪罪起寿哥来?”后边一句,却是神色带了郑重。

  要是那样的话,别说寿哥会如何反应,他都要恼了。难道外甥还比过不内堂侄?还是张氏兄弟没有将寿哥当外甥待?

  这般质问,已经不是说笑,张鹤龄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身来。

  不管在外头多么跋扈,张鹤龄心里都记得清楚,自家靠山是哪个?孙家人沾的真是他张鹤龄的光么?归根结底沾的也是皇家的光罢了。

  寿哥虽是他的外甥不假,却也是储君,天下第二尊贵的人。别说只是带人打了孙家兄弟一顿,就算直接将孙家兄弟打杀,也轮不到寿宁侯府来问罪。

  “姐夫,我虽因前日之事上的折子,可也不算为了前日的事……孙家那两个小子不懂事,欺负了殿下的小朋友,挨打也不冤枉。只是那孙会不过比寿哥大一岁,如今却是被生生打断了腿……殿下打小最是仁义,就算为了小伙伴出气,也定不是有意如此。可外人不知,说不得就要累了殿下名声……听说当日殿下随从侍卫,当街纵马,气焰亦十分嚣张……他们多是勋爵后裔、武家子弟,难免带了骄娇之气”。我原还奇怪作甚殿下这两年越来越爱武事,对读书越来越不耐烦,直到这回,我才明白过来,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则黑,。有这些勋贵侍卫在身边,耳热目染,殿下难免被其影响……”说到后来,张鹤龄脸上已经带了担忧。

  这些年弹劾张家兄弟的折子,一直不断,可弘治向来是护着张家兄弟。

  弘治虽生在天下最富贵之地,却非嫡非长,且父母缘薄。即便后来被册封为太子,也因万贵妃淫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战战兢兢了十几年。

  因太子身份,与兄弟姊妹之间早早有了君臣之别,又隔了一层。

  张皇后并非倾世之资,弘治却像民间夫妇一般不二色,除了身体孱弱的缘故之外,也是不愿内廷再起硝烟,乌烟瘴气。

  昌国公壮年病故,张鹤龄、张延龄两个不过十几岁,张皇后长姐当母,对两个兄弟极为疼爱。弘治这个大姐夫,便也“妇唱夫随”,待张氏兄弟如同自家骨肉。

  不过“如同自家骨肉”,到底比不上自家骨肉。

  不管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是对一个皇帝来说,血脉延续都是最为重要。

  尤其是弘治身体孱弱,对于子嗣之事本提心吊胆了几年,一朝如意,又怎么能不疼儿子?

  只是随着寿哥渐大,寿哥与张家的矛盾初露端倪。

  弘治虽自己看重张家,那是因他在皇帝的位置,对于张家有绝对的掌控力,加上有意抬举新外戚,压制其他勋贵人家,人情是表,帝王心术是里。

  他并不希望寿哥被外戚影响太多,不过这样冷淡疏离的关系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皇后与太子,一妻一儿,是他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两人,他自然希望这母子两个能和睦相处。

  皇后却是端着架子,不肯主动去疼爱寿哥;寿哥则是有了自己的小思,对于皇后存了嫌隙。

  这母子两个倒是一般倔强,却是忘了这是宫廷,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母子两人相辅相成,谁也离不开谁。张家兄弟早年看着也是懂事的,如今却跟着添乱。真要为的寿哥好,有什么话私下里说不得,非要正经八百地上了折子?

  前日宫外的事,寿哥做的是有些过了,扫了寿宁侯府的颜面;可寿宁侯今日此举,不管嘴上说的再好听,也是扫了寿哥的面子。

  寿哥本就对这两个舅舅多有不忿,经了此事,只会嫌隙更深。

  皇后却是最护短的性子,最是溺爱两个兄弟,张家兄弟与寿哥有矛盾时,她这个长姐向着谁就不用问了。

  只是那样,只会越发伤了母子之情。

  弘治只觉得头痛欲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姐夫?”张鹤龄见状,忙关切道。

  “无事”弘治的声音有气无力。

  旁边侍立的内官见了,上前道:“皇上……”

  “取逍遥丸来……”弘治随口吩咐道。

  那内官躬身应了一身,退了下去,没一会儿托着一个玉盒过来。

  玉盒打开,里面是几个鸽卵大小朱红药丸。弘治取了一丸,和水吞下,歪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张鹤龄看着,面上依旧忧心忡忡模样,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皇帝姐夫因身体不好,近些年也开始关注道家外丹养生,不过因皇后死命拦着,即便是有兴趣,对于成丹始终怀了警戒之心,并不肯轻易服用。

  如今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姐夫已经开始服用外丹了。是身体弱的受不住了?还是与皇后情分渐稀,皇后的话不管用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张鹤龄想要看到的。

  自古以来,求长生的帝王多了,可谁真的能长生?反而因外丹损身亡命的不是一个两个。

  张鹤龄心下不安,弘治也因头疼的缘故不耐烦再说话。他即便有些怪张鹤龄,可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毕竟张鹤龄身后还有皇后在。要是皇后觉得自己偏了寿哥,少不得又要委屈抱怨。

  像这样夹在妻子与儿子之间左右为难的皇帝,历朝历代也只有自己一人吧

  他叹了口气,道:“折子上的事还需从长计议,朕歇一歇,大郎去看看你姐姐与太夫人,她们娘俩昨儿还念叨大郎来着……”

  张鹤龄应了一声,却不肯马上就走,而是上前几步,拉了靠枕旁的一块毛毯,盖在弘治身上。

  弘治睁开眼,就见小舅子满眼满脸关切,心中微暖,神色也缓和下来,道:“朕没事,大郎且去……”

  张鹤龄这才退了出来,往皇后宫去了。

  张家兄弟有入禁宫的腰牌,早年常常混迹宫中,等到长大成亲后,到底多了避讳,就不像早年那样便宜了。

  不过金夫人如今在内廷养老,每隔旬月,张家兄弟还是要往宫中请安……

  东宫,寿哥满脸通红,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老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向世人昭告孤是不学无术之徒么?”寿哥咬牙切齿道。

  换做是旁的老师值讲,寿哥会将闷气都憋在心里,今日赶巧值讲的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他就忍不住开口抱怨起来。

  杨廷和脸色也不好看。

  他既是东宫属官,又是太子的老师之一,寿宁侯在朝堂上一个劝太子读书的折子,不仅打了东宫的脸,他们东宫讲师也都没落下。

  东宫弘治十一年出阁读书,多少翰林学士值讲,哪个不是全心全力、兢兢业业?

  东宫年少贪玩,众人早就看的真切,也为此着急心焦,在御前提了不是一回两回,可皇上疼爱东宫,不忍约束,老师们又有什么办法?

  天地君亲师,君排在师前,储君亦是君。

  杨廷和脾气温煦,鲜少有这样七情上脸的时候,寿哥见了,心下称奇,倒是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恨恨道:“不过是故意打孤的脸,替孙家那两个小子报仇竟然还打着为孤好的旗号,真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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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七十六章 意气之争(一)



  “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怕殿下一个人冷清孤单,才专程给殿下挑伴当。”刘瑾小心翼翼地说道。

  寿哥眉毛一挑,道:“孤身边还缺了人不成?不是还有大伴,有张会、周时他们这些人,宫外还有沈瑞、何泰之他们呢……”

  刘瑾道:“张侍卫、周侍卫他们是勋贵家少爷,即便对殿下忠心,也难免家族牵绊;沈公子、何公子是书香门第子弟,一肚子翰墨,想的又多了些。皇爷想来也怕殿下吃亏,才这般苦心。”

  听听这话,满是忠心。

  寿哥的脸却耷拉下来。

  是了,每每自己有什么懊恼,都是刘瑾在耳边“忠心”劝诫,却是“劝”的他对父母长辈越发心生逆反。

  可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即便传到御前,也是能入耳的。

  寿哥虽为东宫之主,可毕竟年幼,宫里真正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皇帝既知晓刘瑾的忠心稳重,自是越发倚重他。刘瑾虽不是最早到东宫身边侍奉,可能将其他人都挤下去,成为东宫身边第一人,要说没有皇帝的支持根本不可能。

  寿哥早先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只当刘瑾最是合心知趣,对他的话也多是信服。若非杨廷和私下提点,寿哥就没有怀疑过身边人。

  如今这种被愚弄在他人手心上的耻辱感,让寿哥分外羞怒。

  不过宫里长大的孩子,再天真也有几个心眼子。寿哥倒是没有立时发作,只是细细思量刘瑾话中之意。

  刘瑾的话虽隐有挑拨之意,可不无道理。

  张会、周时他们这些锦衣卫侍卫,身为尊贵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确很难脱开家族牵绊。即便是对皇家忠心,也不会影响他们家族姻亲利益。文官因是科举出身,一身荣华都在科举仕途,对于朝廷皇上反而能更忠心些。可随着累世为宦,文官之间也渐成一张人情大网。

  相对于文官武将子弟,选那些贫寒人家出身的内侍养子养孙,就没有利益牵绊了吗?

  寿哥心中讥笑几声,神色倒是缓和许多。

  这十几年来,想要往他身边凑的人还少了?就算皇上的确是爱子之心,可在宫里这些大太监眼中,未尝不是争权夺利的好时机。

  寿哥是未来天子,真要做了他的伴读伴当,以后一份前程是跑不了的。

  内侍是阉人,除了外放做镇守太监,只能内廷行走;那些内侍养子养孙却不是阉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入了未来天子的眼缘,一切皆有可能。

  寿哥堂堂太子,哪里能看得上那些为了钱财富贵舍了血缘亲人、甘为阉人之后的庶民之子?

  不过他将厌恶掩住,反而露出几分趣味来,道:“大伴说的正是,人皆有私心,张会、周时他们虽平素里虽恭敬,可身后牵扯太多;沈瑞、何泰之他们如今是不知孤身份才能不涉及利益,要是知晓孤身份,难免生出其他心思出来……倒是父皇挑的人选,都是宫里各处太监教导出来的,忠心是不用说的,与外朝也无牵扯。孤倒是要好好看一看,说不得真有孤未来的臂膀在里头……”说话之间,神色间还露出几分期待与向往,眼角余光,却在留心刘瑾。

  刘瑾神色果然一僵,不过迅速调整过来,道:“不知哪个小子有福,能入了殿下的眼……”

  寿哥满是期待道:“知子莫若父,既是父皇特意使人去选的,定是个个都是好的……”

  刘瑾神色越发僵硬,却是生生挤出笑来道:“殿下这般想就好了……虽说皇爷有些不放心殿下,可到底是爱子之心……”

  寿哥已经收回视线,心中轻松许多。有刘瑾在,其他的事情该不用他费心。他这个大伴,幼时入宫,也是三沉三浮的人物,曾经犯下死罪,还能逃过一劫后,被安置到东宫来。以犯阉身份,将东宫老人都排挤得让了一席之地,得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人的信任与器重,可不是一般人物。

  不管这挑选内侍养子给他做玩伴儿是谁的主意,寿哥都不想受这份“好意”。宫里内侍多,他身边本就阉人环绕,要是再来一批与阉人利益一体的,又要隔绝他与张会、周时等人的亲近,那他这个太子就要成为阉人手中的木偶了

  转眼,过了半月。

  搅合得紫禁城里暗潮涌动的给东宫选伴读事件,终于落下帷幕。不仅那些四方走动、想要送养子养孙的大太监百忙一场,那些没有养子、养孙在外头,却有不少小徒弟小徒孙的太监少监也算计落空。

  东宫依旧是旧格局,殿下身边并没有添新人。

  倒是之前被择选的那几个太监养子,被东厂查到不检点处,引得皇上大怒,连那几个便宜太监老爹老祖也吃了挂落。

  寿哥心愿得偿,却并不觉得欢快,反而心惊。他虽早就听说过太监弄权之事,也知道刘瑾在宫里有不少关系,可也没想到他能将事情处理的这样于净利索,连皇帝都被蒙在鼓中。要知道,刘瑾如今连太监都不是,只虚挂着少监之职。

  勋贵人家联络有亲,宗族姻亲形成关系网;文官之间则凭着同年、同乡、同门的关系,也结成各种利益同盟;内官之中,拉帮结派便也不稀奇。

  寿哥虽暗暗心惊,面上却半点不露,依旧天真烂漫状,待刘瑾依旧如常器重,任由他一手把持东宫上下事务。不过私下里,寿哥也开始留心其他东宫近侍。即便没有明面上亲近,可对于其中与刘瑾有嫌隙的也都记在心上,留心其为人品格。

  顺天府府学,月考榜单前。

  沈瑞看着自己的名字列依旧如十月月考成绩,列在第二等,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上个月是他离了府学几个月,即便路上不忘记读书,可与学堂里老师跟着教授到底不同,月考成绩从早先的第一等跌落第二等也不算稀奇。就是教授他们功课的教谕,也不过是勉励他一番,尽快追上同窗的学习进度。

  只是随后,沈瑞因沈珏之殇,请了半月假,别说是加快学习进度,耽搁了半月没有心思读书。

  读书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不要说沈瑞读四书五经的念头有限,至今不过六载,照同窗要少了一半年份,基础并不牢固,半月不做文章,再下手时都生涩起来。

  沈瑞既知晓自己不足,悄悄揉了揉手腕。

  月考之前,他不是不勤勉,每日里也三篇时文做着。只是总是容易分心,写出来的文章自己也不忍入目,直到这几日才好些,要不然别说是二等,说不得要跌落到三、四等去。

  他本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之所以这些日子浮躁,学不去功课去,也是被这沈珏意外之殇打击了。他想到自己身上,一门心思苦读,想要功名,也不是抱着爱国忠君之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晋身士人阶层,手握权柄,过的更自在些。可世事无常,真要赶上“生老病死”,却是一切成空。

  他一时迷茫,不知该去享受生活,还是继续苦读。

  不过这次月考,却给沈瑞提了一个醒。正如他昔日劝沈珏那些话,是拖拖拉拉地读上半辈子书,功不成、名不就,只能托庇家族长辈照拂,有朝一日却是四下靠不住的好;还是狠下心来,得了功名,不拘前程如何,却是能独立自主。同前者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合乎沈瑞的心。

  沈瑞心中算着乡试之期,倒是将那些悲伤缅怀的心思都丢到脑后,一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就在此时,就听有人道:“哈这不是沈案首么?可是又得了第一?”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身锦衣华服、脸上带了骄色的王鼎由几个同窗簇拥而来。

  王鼎看了眼榜单,在第二等的位置上看到沈瑞之名,脸上却无意外,显然是得了消息过来的。

  他面上带了讥讽,对左右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那些铜铁蠢物,自是就要露了痕迹出来。有些人实不用抬举,不过是仗势钻营的小人,说一句‘江郎才尽,都是抬举了江郎本有才才有‘才尽,之说,有的人本是金包铜,露出真面目便也不稀奇……”

  旁边几个同窗虽奉承王鼎,可也知晓沈瑞是侍郎之子、状元族弟,不是好得罪的,便只哼哼哈哈,没人敢接话。

  王鼎这旬月来,顶着“郑国亲”亲戚小辈之名,随着皇亲老爷出入勋贵公侯人家,被奴仆下人奉承惯了,眼下就有些下不来台,望向沈瑞目光越发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疯狗,怎么会与他当面拌嘴?轻飘飘地看了王鼎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继续看榜单。

  梁耀为了暂避王鼎锋芒,请了假回家去,可月考却依旧要来考的。沈瑞就在是看他的成绩,依旧是三等,倒是成绩没有下降,在府学里不过是中游,可并不耽搁明年下场。

  平素里虽觉得梁耀有些聒噪,可眼下他不在,沈瑞倒是有些想念他的唠叨了。

  因榜单才贴出来,不少学生在这边看榜。

  王鼎的挑衅就落在大家眼中,虽说沈瑞确实是落了第二等,使得大家想法各异,性子公正的都晓得王鼎是无事生非。都是同窗,谁不晓得沈瑞家里有事,十一月请了将半月假。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也有人抱不平,对王鼎道:“沈恒云不过是一等跌二等,并不碍明年秋闱;王相公却是已在第三等有数月了,再不奋起直追就要待下一科才能入秋闱……”

  众人听了,想到此处,望向王鼎就带了幸灾乐祸。

  王鼎满脸通红,怒视说话之人:“赵敷,你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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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零七章 秋来风疾(三)



  “呼总算到了”透过白茫茫的雨丝,望向不远处巍峨城墙,沈械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太爷周年后,沈械就启程离开松江,为了早一步进京,走的是陆路,并没有走水路,想要赶在中秋节前抵京,到时走亲访友也不显眼,正好可以托人情寻好缺起复。

  为了给自己留出富裕时间,沈械一行自出发起就顺着官道,每日都要赶百十里路。

  没想到前半程还好,顺顺利利,过了山东境内,一场雨连着一场雨。

  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避雨,沈械还暂缓行程。

  等到后来眼见阴雨连绵,沈械怕耽搁了,就叫人冒雨赶路。就这样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八月初八中午,进了京城。

  “初八了,还好……”沈械放下车帘,自言自语道。

  就差几日就是中秋节,他既到了京城,自然当去拜会族亲姻亲长辈。

  只是到底是先去尚书府,还是先去侍郎府,沈械还没拿定主意。

  要是一年前,沈械心中自然是亲近堂舅贺侍郎那边;可今年上半年往京城打发了两回人,想要将起复的事情托给堂舅,不想贺侍郎回信说得倒是好听,却是一直没有准信,直到沈械服满。

  不满之余,沈械少不得多想。

  贺家虽是他的母族与妻族,与沈家世代联姻,可在松江两姓也隐隐相争。只不过沈家先有沈度兄弟为学士,占尽士林名望;后有二房老太爷为九卿,得以在京城立足,使得沈家声望越盛。

  贺家虽也是耕读传家,嫡支旁支都有子弟出仕,不过在品级上始终让沈家一头。也就是贺家是松江土祖,在松江绵延的年头比沈家久远,家族产业不让沈家,这才始终与沈家一道,远胜其他大姓,成为松江一等人家。

  沈械虽对权力看得重些,可身为沈家宗子,也不是傻瓜,自是擦察觉出堂舅的敷衍。

  沈械并未心浮气躁,反而沉静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在京这些年。

  贺东盛与他这个堂外甥两家人倒是有来有往,分外亲近,可真要说起照拂来,却是有数的。

  沈家在京有二房大老爷这门显赫族亲,又有沈理这个状元族弟,轻易也没有央求到贺家的地方。贺东盛自己还在苦苦熬资历,也没有什么可照拂外甥的

  沈械身为沈家宗孙,向来心高气傲,早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需要贺家扶持的地方。即便是亲近,也是亲戚之间的亲近,倒是并无利益往来。

  直到前几年,贺东盛升了侍郎,对沈械这个堂外甥也热络起来。去年要不是太爷离世,沈械就要在贺东盛的帮衬下,从刑部跳到吏部。同为司官,吏部可是大肥缺。

  沈械本以为即便错过了吏部的缺,自己起复留京应是没问题,毕竟贺东盛背后有个李阁老,京城的司官一抓一大把,并不像堂官缺那样难得。

  谁会想到,直到他服满,都没有准信。

  要是单单是京中贺东盛这边有变化,沈械还不会想到旁处,毕竟两地相隔千里,有些事信中也说不清楚。可是,不仅京中贺东盛敷衍冷淡,就是松江贺家那边,如今也少了几份热络。

  变化并不是从族长太爷去世开始,而是从沈珏灵柩回松江开始。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并不难猜。

  想着前几个月松江各种沈家长房与沈家二房“反目成仇”的流言,沈械脸色一片阴沉……

  仁寿坊,沈宅,九如居。

  沈全收了伞,脱下身上蓑衣,递给旁边的婢子。沈瑞看了看外头雨势,还有地上一滩水渍,带了无奈道:“不过是乡试,我又不是小孩子,倒叫三哥顶雨过来。”

  虽说沈全不放心沈瑞,可是怕太郑重,引得他紧张,反而影响明日考试,故作轻松道:“前几日才见过,谁耐烦再见你?还不是我娘,前些日子在寺里供了个平安牌,今儿到日子对方送来,就巴巴地催我给你送过来”说罢,从怀里郑重掏出个半个巴掌大小的锦袋来。

  沈瑞双手接过,道:“倒叫婶娘为我操心。”

  五房父子四人都有功名,郭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自晓得考场规矩,是不许带片纸进场,也不会去求纸符,这锦袋里装的就是一个一寸宽、寸半长的平安无事牌。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倒是不犯忌讳。

  沈瑞立时取出来,将腰间系着的一枚玉环换了。

  沈全素来是个爱操心,向来将沈瑞当成亲生弟弟待,明知晓二房长辈会有吩咐,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考篮都准备好了?我请大哥去钦天监打听了,这几日难有放晴天,别的不说,炭需要多预备。考房都是敞着的,这样天气,炭火不足可要出大事……”

  沈瑞领他好意,并不嫌啰嗦,点头道:“太太那边早就预备好,炭火、炉子、吃食都预备得了……”

  沈全先是点点头,随即望向沈瑞带了怀疑道:“瑞哥儿会生火么?要不要先将小炉子拿过来,点个火试试看?你平素里不做这个,到时候点不着可是自己遭罪”

  沈瑞嘴角抽了抽,就在昨天准备考篮时三老爷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还逼着沈瑞点了一遍火,烧水热吃食什么的都做了一遍。

  不是个顶个儿都说他少年老成么?怎么就一点信心没有,难道他看着像是废材?

  “还是试试看吧”沈全眼见沈瑞神情,还是不放心地道。

  沈瑞忙摆摆手道:“不用折腾。昨儿我已经试过了。”

  沈全点点头,算是放下一点心。不过待他再一打量沈瑞,又担心起来。

  沈瑞素来爱洁,即便是闭门读书,每日里都要沐浴梳洗。当初初到京城,正是寒冬腊月,每日里沐浴不方便,沈瑞也要清水擦身。

  乡试不同童子试一场是一日,而是一场是三日。

  巴掌大的排房里,无门无窗,只有一块木板,一把椅子,一只马桶。整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就是沈全,想起来都觉得惊悚,更不要说沈瑞这样龟毛性子。

  “说起来,天气凉也有凉的好处。要不然想想三日之内不能倒马桶,就能让人呕死。”沈全道:“哎,到底不比在家里,瑞哥儿就对付对付……”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道:“对付什么?”

  随着说话声,进来个少年,也是如沈全差不多的装扮,身上披着蓑衣,带了一身潮气进来。

  是何泰之来了。

  沈全笑道:“我正担心瑞哥儿受不来考房的肮脏……”

  何泰之比沈瑞小两岁,今年已经十四岁,也开始变嗓子。

  在县学两年,何泰之已经褪去稚气,不再像个童子,成了翩翩美少年。

  听了沈全的话,何泰之也想起沈瑞的毛病,去了蓑衣,道:“现在说这个也晚了,要是全三哥早点想起来,还能叫瑞二哥寻地方去适应适应。饶是再不动如山,到时瑞表哥也要神容大变……”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掩嘴而笑。

  沈全想想那个情景,也觉得可笑。

  眼见着两人都打趣自己,沈瑞横了这两人一眼道:“我去适应是来不及,可全三哥与何表弟现下开始适应还来得及,赶早不赶晚,左右两位总要适应…

  何泰之入了座,本就着点心吃着姜茶,听了沈瑞的话,身子一哆嗦,立时没了胃口。

  沈全忙道:“许是以讹传讹,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这里毕竟是京城,与南直隶又不一样。”

  他虽听兄长提及乡试的苦楚,可那是南京,与京城又有不同。

  何泰之本想要说两句,不过见沈瑞笑吟吟地听着,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沈全过来是送平安牌,何泰之过来是送牛肉的。

  “正好昨儿乡下来人,送了只牛腿过来,我娘记得瑞二哥爱吃牛肉于,打发我送来,说可以吩咐厨房那边做成炸成肉于,总比饼子什么的强……”何泰之道。

  因耕牛不得随便屠宰,就算在京城,牛肉也不常见,总要赶上有伤牛,在衙门报备过了,才能宰杀。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尚书府这样的人家,一个月吃上一、两顿牛肉也不是难事。

  牛肉比羊肉粗糙,不易克化,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都不爱吃这个。就是沈珏在时,饮食口味也是保持着南方口味,爱吃鱼虾,对于牛肉只是寻常。反倒是沈瑞,见每次牛肉就是红烧或是炖汤,想起后世的牛肉于,就吩咐厨房炸制。炸好的牛肉于酥香于脆好克化,倒是大家都能吃两块。

  “等我考完出来,再去谢姨母。”沈瑞道。

  何泰之摆摆手道:“瑞二哥就是多礼,不过一条牛腿……”

  东西都已经送到,沈全与何泰之就没有多待,披上蓑衣去徐氏那里打了个照面,就告辞回去了。

  尚书府这里,一切如常。

  三太太早上的时候,倒是问过徐氏,用不用今日张罗一桌,被徐氏给否了

  “瞧着瑞哥儿已经够用心,剩下的就靠天意,只做寻常就好,省的他又逼自己。”徐氏道。

  三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大嫂想的周全,要不然我这做婶子的可是好心办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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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零八章 秋来风疾(四)




  到了下午时候,雨势渐歇。

  九如居中,柳芽与春燕两个隐隐地都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府里气氛有些不对劲,人人都带了小心,绑紧了脸。就连她们这两个婢子,也感觉到了。

  “其实,老爷、太太那边也担心二哥考试吧?”柳芽带了担心,低声道。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少爷没考中,那老爷、太太那边会不会失望?少爷看着平和,骨子里却是好强的,否则也不会这样用功刻苦。

  虽说少爷与尚书府有先辈的渊源在,可嗣子毕竟不是亲生子,有了功名也能多几分底气。

  满府算下来,从松江就开始服侍沈瑞的就只有柳芽与长寿两个。同春燕这些尚书府世仆相比,柳芽想的自然就多了些。

  “不担心才怪,听说各种考试中,乡试最难,二哥又是头一回下场。”春燕也忧心忡忡道。

  她倒没有想万一沈瑞考不中老爷、太太会不会失望,而是想着自己少爷读书太用功,这几年下来,旁人看的都觉得累得慌。早早考上了,也能缓口气,要不然再学三年,说不得身体都熬坏了。

  沈瑞从书房出来,揉了揉手腕,道:“老爷可回来了?”

  “申初就回来了。”柳芽随口回道。

  沈瑞听闻,却是一愣。

  沈沧虽已经官居尚书,可在公事上从来仔细,鲜少有提前归家的时候。

  沈瑞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道:“取了蓑衣来,我去正房。”

  柳芽应了一声,取了蓑衣与木屐出来,服侍沈瑞换上,又取了一把油纸伞

  “嗒嗒”,沈瑞自己撑了伞,去了正院。

  上房里,不仅沈沧夫妇在,三老爷也在。

  眼见沈沧面如金纸,咳声不断,三老爷险些落下泪来:“大哥,你这咳疾,本就怕凉,如今又是这样天气,何必每日早出晚归?还是暂时告假以作休养吧”

  沈沧额头上汗津津的,难掩乏态,望向徐氏。

  徐氏犹豫了一下,起身去里屋取了一枚药丸出来。

  沈沧就着茶水,吞了那枚药丸,又闭上眼养了会儿神,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过几日就告假,我也想要好生歇一歇。”沈沧道。

  三老爷迟疑道:“大哥这样硬挺,可是为了怕耽搁瑞哥儿下场?可这样瞒着,真的好么?瑞哥儿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要是知晓了,当如何自处?”

  沈沧摆摆手道:“这是老病根儿,年年犯,有什么瞒不瞒的?你也是年过而立的人,勿要大惊小怪”

  徐氏见丈夫说话带喘,便道:“三弟别再劝了,老爷有主意……不过这几日,等瑞哥儿考完,就是老爷不想告假,我这里也是不许的……”

  沈沧对妻子点了点头,三老爷心情分外复杂。

  他如今也是为人父,当然也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过却不明白长兄、长嫂作甚这般执拗。就算告诉沈瑞又如何?沈瑞不过十六岁,耽搁了着一科,等下一科就是。下一科,三年后……三年后也等不得了?

  三老爷的心跟着提了起来,抬头望向徐氏:“大嫂,大哥方才吃的什么药丸?”

  “润肺丸。”徐氏道。

  三老爷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个,看来效用还不错,大哥吃了果然少咳了几声。”

  “是啊。”徐氏垂眼,遮住眼中水波。

  沈瑞站在正房门外,打了个寒颤。

  他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因外头还下着雨,大家都在房间里,正院这边倒是无人看见。

  待折返九如居,柳芽与春燕听到动静到廊下相迎。

  “二哥没去上房,恁快就回了?”柳芽随口问道。

  “嗯。想起一篇文章还没写完,等晚饭时再过去。”沈瑞随口道。

  说罢,他就换下蓑衣、木屐,去了东厢书房。

  柳芽与春燕见状,不敢相扰,往书房去了一壶茶就退出来。

  沈瑞站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书案后,俯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份一寸高的时文集出来。

  这些文集的作者,都是一人,就是南京光禄寺少卿杨廉,也是今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顺天府乡试主考点的最晚,都是七月底才点。

  先前京中有不少热门人选,这杨廉可是爆了个大冷门出来。只因这样杨廉虽是北直隶人士,如今却在南京为官。之所以没有在南京任上,而是回到京城,是为了省亲。

  不少人措手不及,沈瑞却是在七月初就得了杨廉的时文集,这一个月来的文章就按照方向调整。同这时文集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中庸》。

  沈瑞虽不知刘忠是怎么推断出来,却相信他不会无的放矢,就将预习的重点放在《中庸》上。《中庸》三千余字,能抽出做时文题目的句子,沈瑞差不多都破了一遍题。

  要是这些准备都是有用功,何曾不是另外一种作弊?

  沈瑞心里透亮,却没有矫情,依旧是有条不紊地预备着。

  虽然外头都说乡试最难,可在北直隶应考,录取比例加大,本就已经占了好处;加上这样的“预备”,不出意外的话,一个举人应该是稳稳的。

  沈瑞本是这样想的,虽说这个月越发用功,可心里的把握也越来越大,不过现下却恍惚起来。

  这几个月他专心备考,在上房的日子有限,与沈沧接触的并不多;可仔细回想,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屋子里幽暗下来,春燕进来点灯。

  沈瑞抬起头,看了春燕一眼道:“我记得你爹是老爷身边的长随?侍候老爷出门的?”

  “是呢。早先是二管家随老爷听用,前几年大管家有了春秋,老爷就留二管家在家里协理,就将婢子的老爹提了上去……”春燕脆生生地回道。

  “你一会儿就家去一趟,问问你爹,老爷这几月身子如何?告诉他,要是敢编瞎话哄我,自己掂量掂量后果”沈瑞全无平日和气,面如寒冰。

  春燕心下一颤,忙屈膝道:“奴婢爹定是不敢的”

  “不敢就好你留心些,要是被人瞧见,自己寻个由子。”沈瑞道。

  “是。”春燕小声应了。

  就听院子里有动静,没一会儿柳芽抱着蓑衣、木屐进来,道:“二哥,太太打发人来请了……”

  外头红云在张伞等着,沈瑞换上蓑衣,从书房出来。

  暮色朦胧中,沈瑞不由地打量红云。

  红云圆脸、爱笑,是个性子讨喜的婢子。如今却是多了几分稳重,虽说并不唐突,可要是留心,就能发现与素日不同。

  红云见沈瑞出来,要上前举伞,沈瑞摇摇手道:“我自己来。”说话之间,从柳芽手中接了一把伞,打开来,就往正院去。

  红云见状,赶紧跟上。

  沈瑞走的不快不慢,红云就距离三步远在后头跟着。

  出了九如居,沈瑞随口问道:“老爷的病如何了?”

  “回二哥的话,老爷的病……”红云随口打着,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变了脸色,强笑道:“老爷不过是犯了咳,哪里有什么病?”

  沈瑞已经止了步,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望向红云。

  伞外,雨势渐大,秋风起,吹得油纸伞“哗哗”作响。

  红云站在那里,额头却渗出汗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般反应,哪里还需问?

  沈瑞的眼眸幽暗,心里如烈火焚烧似的难熬。

  虽说早就在沈沧身子不好,可事到临头,沈瑞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红云已经站不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带了哭腔道:“二哥,太太发话,要是谁敢告诉二哥叫二哥分了心,就是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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